朔风卷过校场,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陷阵旅的新兵们顶着寒风,进行着枯燥至极的持矛训练。不再是简单的突刺,而是要求保持突刺姿势,手臂平举,矛尖悬挂一块逐渐增加的土坯,一炷香,两炷香……时间在肌肉的颤抖和酸麻中被无限拉长。
李破站在队列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臂的伤口在持续不断的静态发力下,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远比挥刀搏杀时更难忍受。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右臂稳如磐石,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感知不到身体的抗议。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慢慢渗出,浸润着包扎的布条,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王队正如同择人而噬的饿狼,在队列前来回踱步,皮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爆响,“手抖什么?没吃饭吗?!想想战场上的敌人,会不会因为你们手抖就放过你们?!”
“啪!”鞭子抽在一个实在支撑不住、手臂垂下的新兵背上,留下一条红肿的棱子。那新兵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却不敢有丝毫抱怨,只能咬牙重新举起颤抖的长矛。
这就是幽州军的练兵之法——不仅练技,更练意,练一股能在绝境中依旧保持战斗本能的狠劲。
李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注意力从伤口的疼痛上移开,开始细细体会这种静态发力下,腰腹、腿脚乃至呼吸的细微调整。他发现,当精神高度集中,刻意引导着那微弱的气感流向手臂时,酸麻和疼痛似乎能被稍稍压制。这发现让他心中微动,更加专注地尝试起来。
训练间隙,不再是单纯的休息。王队正会将他们聚集起来,用最粗粝直白的语言,讲解战场上的生存法则。
“别以为拎着根矛往前冲就能活命!”王队正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眼神扫过一张张疲惫的脸,“战场上,死得最快的往往是你们这种愣头青!眼睛给老子放亮堂点!不光要看前面的敌人,还得用眼角余光留意两翼,留意脚下,留意头顶可能射来的冷箭!”
“看见拿旗的没有?那是号令所在,也是敌人重点招呼的地方,离远点!看见那些穿着不一样盔甲的没有?那可能是军官,也可能是硬茬子,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再上!”
“受伤了怎么办?小伤别嚎,死不了就继续打!重伤……哼,自己找个不挡路的地方躺着,别拖累同袍!要是被围了,背靠背,别把屁股卖给敌人!”
这些话语,没有圣贤书里的大道理,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如同冰冷的凿子,将战争的残酷模样一点点刻进这些新兵的心底。李破听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并结合自己逃荒和守寨的经历默默印证。他发现,王队正讲的许多东西,与他用命换来的教训不谋而合,但更加系统,更加冷酷。
除了战阵厮杀,军营里还有另一套无形的规则需要适应。
这日,发放冬衣。说是冬衣,不过是些厚实些的土布袄子,数量有限,且新旧不一。负责发放的是一名姓胡的军需官,眯着一双小眼,脸上总挂着市侩的笑容。
轮到李破这一什,胡军需官随手拿起几件颜色发暗、甚至带有隐约污渍的袄子递过来:“喏,你们的。”
豆子接过一件,摸了摸厚度,又看了看旁边其他什领到的明显更厚实、更干净的袄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这料子好像薄了点……”
胡军需官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斜睨着豆子:“嫌薄?有得穿就不错了!怎么,还想跟队正老爷们穿一样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豆子被他噎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言。
李破上前一步,没有看那军需官,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堆冬衣,然后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上次立功赏赐后,他刻意省下的一小撮粗盐(在黑水峪,盐比粮食更硬通)。他不动声色地将布包塞到胡军需官手里,声音平稳:“胡大人辛苦了,弟兄们不懂事,您多包涵。天寒地冻,这点东西给您暖暖身子。”
胡军需官捏了捏布包,感受到里面颗粒状的物体,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堆了起来,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哎呀,李什长太客气了!都是为军中效力嘛!”说着,他手脚麻利地从那堆“次品”下面翻出几件相对厚实干净的袄子,换给了李破等人,“拿好拿好,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老胡!”
抱着新换的冬衣回到营帐,豆子还有些愤愤不平:“李头,凭什么咱们就得低声下气……”
“就凭他管着这些东西。”李破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一点盐,换兄弟们不受冻,值。”
他看得很清楚,在这军营里,明面上的军法铁律之下,还流淌着一条由人情、利益构筑的暗河。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一点,有时候不得不在这暗河里蹚水。乌桓或许不屑于此,石牙可能不懂于此,但他李破,必须懂。
夜里,左臂的伤口痒得厉害,是愈合的征兆,但也让人难以入眠。李破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那件新换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厚袄,走出营帐。
寒气扑面而来,校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刁斗单调的敲击。他走到校场边缘,借着朦胧的月光,缓缓活动着左臂,感受着伤口结痂处传来的紧绷感。
忽然,他耳廓微动,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沙沙声,来自校场另一端的阴影里。那声音很有节奏,不像是巡夜士兵的动静。
他心中警惕,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借着月光,他看到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手中握着一柄制式腰刀,对着一个用草绳捆扎的、模拟人形的草垛,反复练习着几个看似简单却极为刁钻的劈砍动作。动作幅度不大,但速度极快,发力隐蔽,刀锋破空声被刻意压制,只留下细微的摩擦声。
是夏侯琢身边的一名亲兵,李破记得别人叫他“韩瘸子”,因为一条腿有些微跛,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韩瘸子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刀法没有王队正教导的那种大开大阖的战场气势,反而更像是一种……刺客或者说死士的技艺,阴狠,高效,只为杀人。
李破屏住呼吸,隐藏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分明,韩瘸子的每一次出刀,腰腹、肩肘、手腕的发力都浑然一体,力量凝聚于一点,瞬间爆发,绝无半点浪费。这与他自己凭本能和狠劲拼杀出来的野路子截然不同,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精湛技艺。
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韩瘸子才缓缓收刀,似乎微微叹了口气,身形一矮,便如同狸猫般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破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这军营,果然藏龙卧虎。明面上有王队正这样的练兵官,暗地里还有韩瘸子这样身怀绝技却隐匿行迹的人。夏侯琢将他放在陷阵旅,是磨砺,还是……另有用意?
他摸了摸腰间的斩铁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点从生死间磨砺出的本事,在这真正的军中底蕴面前,还显得如此粗糙和稚嫩。
变强的路,不仅需要狠劲,还需要更高明的技艺,更需要看清这军营表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他抬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灯火早已熄灭,一片沉寂。
但李破知道,那沉寂之下,必然隐藏着更多他尚未触及的秘密和机遇。
左臂的伤口依旧发痒,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和坚定。
在这座巨大的熔炉里,他不仅要锻打出坚韧的体魄,更要磨砺出洞察人心的眼光和适应规则的能力。
暗营砥锋,锋芒初显。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