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冰冷刺骨。
天还未大亮,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便如同催命的符咒,撕裂了营地上空残存的宁静。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与黑水峪往日示警的苍凉号角截然不同。
李破在号角响起的第一个音节便睁开了眼睛。黑暗中,那双眸子清亮如寒星,没有丝毫刚醒时的迷蒙。左臂伤处的疼痛依旧清晰,但经过一夜的休憩(或者说,是半醒半睡的警惕),精神恢复了不少。他利落地翻身坐起,用单手整理了一下铺位——这是昨夜军法官强调的内务,虽不熟练,却一丝不苟。
同帐的其他九人则显得慌乱许多。有人迷迷糊糊地咒骂着,有人手忙脚脚地寻找衣物,豆子更是差点被自己的绑腿绊倒。营帐外,呵斥声、脚步声、兵甲碰撞声已然响成一片,混乱中透着一种被强行催生出的秩序。
“快!卯时点卯,迟到者鞭十!”李破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帐内空气中。
众人一个激灵,动作顿时加快了几分。
李破率先走出营帐,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放眼望去,整个陷阵旅的营地如同一个刚刚被搅动的马蜂窝。一队队穿着土褐色号衣的新附军卒,在各自什长、队正的驱赶下,如同灰色的溪流,仓皇涌向营地中央的空地。不少人脸上还带着宿醉般的茫然和对新一天的恐惧。
乌桓早已站在空地前方的高台上,依旧穿着那身旧布衣,但破军刀已然佩在腰间。他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混乱的人群。石牙、山鬼等原头目则分散在队列前方,大声吆喝着,试图整肃队形,但效果甚微。他们自己也尚在适应这森严的军规,指挥起来难免有些生涩。
李破将自己这一什的九个人勉强拢在一起,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队列。与其他什的混乱相比,他这里至少人都到齐了,并且勉强站成了队形。这得益于他昨夜入睡前,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重申了点卯的严厉惩罚。
负责今日晨操的,依旧是那位面色冷峻的王队正。他带着一队全身披挂、眼神锐利的幽州老卒,如同监工般矗立在队列前方。看到下方这群散漫不堪、队形歪斜的新附之众,王队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那向下撇的弧度更加明显。
“瞧瞧你们这副德行!”王队正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蕴含着真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震得一些胆小的新兵脸色发白,“乌合之众!一群刚从山沟里爬出来的土耗子!就凭你们,也配称幽州军?也配打‘陷阵’的旗号?!”
毫不留情的训斥,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场地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从今日起,都给老子把在山寨里那套散漫性子收起来!”王队正目光如刀,刮过每一张面孔,“在这里,你们是兵!是卒!是一切行动听号令的厮杀汉!别以为挡了巴雷那群废物几次,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在真正的战阵面前,你们连当炮灰都不够格!”
他顿了顿,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指向天空,厉声喝道:“想活命?想不被当做随意丢弃的弃子?就给老子往死里练!练到听到号令身体自己动起来!练到把手里的烧火棍变成杀人的利器!练到见了血不腿软,砍了人不手抖!”
“现在,听我号令!全体都有!绕营地跑圈!十圈!最后一百名,没早饭!”
命令下达,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营地范围不小,十圈下来,对于这些大多带伤、且营养不良的新兵而言,绝非易事。
“还愣着干什么?!跑!”各队的队正、什长们纷纷咆哮起来,驱赶着麾下士卒。
李破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九人道:“跟上我,保持呼吸,别掉队!”说罢,他当先迈开步伐,朝着划定的路线跑去。左臂的伤让他无法摆臂,跑动姿势有些别扭,但他的步伐却异常稳定,呼吸也很快调整到特定的节奏——那是他娘亲早年教过的粗浅呼吸法门,虽不能增长气力,却能最有效地分配体力。
豆子、赵老栓等人咬紧牙关,紧紧跟在李破身后。一开始,队伍还能维持,但随着圈数增加,体力迅速消耗,队伍开始拉长。有人脚步踉跄,有人面色惨白,豆子更是拖着伤腿,额头冷汗直冒。
“调整呼吸!别用嘴!跟紧!”李破不时回头,嘶哑地提醒着,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冷静。
周围不断有人掉队,瘫倒在地,随即被监督的老卒用皮鞭抽打着,咒骂着强行驱赶起来。哭嚎声、求饶声、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与粗重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的军营晨练图景。
李破这一什,凭借着李破的带领和事先的震慑,竟无一人彻底掉队,虽然跑在队伍中后段,但终究是撑完了十圈。
当最后一圈跑完,所有人都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李破也靠着一根木桩坐下,汗水浸湿了号衣,左臂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但他强忍着没有哼出声。
王队正冷漠地看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新兵,对最后挣扎着跑完、或被人拖回来的百余人,直接下令剥夺了早餐资格。那百余人顿时面如死灰,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在这军营里,一顿早饭,可能就是支撑下去的关键。
李破这一什,侥幸全员获得了那碗掺杂着麸皮的稀粥和半个硬饼。
短暂的休息和进食后,更严酷的训练接踵而至。
站军姿,要求如同木桩般纹丝不动,稍有晃动便是鞭子加身。练习最基本的突刺、格挡动作,成千上万次的重复,直到手臂酸麻肿胀,几乎失去知觉。阵列演练,要求步伐一致,队形严密,稍有错乱,全队受罚……
李破学得极快。他本就心思缜密,观察力敏锐,加之在生死搏杀中积累的本能,让他对王队正和老卒们演示的动作要领理解得异常透彻。尽管左臂有伤,影响发挥,但他用单手,甚至凭借腰腹和腿部的力量,将一个个枯燥的基础动作做得有板有眼,甚至比许多双手完好的新兵更加标准、狠辣。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关于“战争”的知识。不仅仅是杀人的技巧,更多的是纪律、协同、令行禁止的军队灵魂。他明白,个人的勇武在乱世或许能保命,但想要成事,想要掌控更大的力量,就必须融入并理解这种集体的暴力机器。
训练间隙,他默默观察着那些幽州老卒。他们沉默,眼神冷漠,动作简洁有效,彼此间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便能心领神会。那是一种经过长期磨合和血火淬炼后形成的默契,远非他们这群新附之众可比。
他也注意到乌桓。乌桓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站在高台上,或是跟随王队正巡视训练。他很少说话,但每一次开口,都能精准地指出某个队、某个什存在的问题。他似乎在极力适应新的身份,学习如何作为一名“旅帅”来统御部下,而非昔日那个说一不二的寨主。李破能感觉到,乌桓身上那股沉凝的气势,在与幽州军体系的碰撞中,正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石牙则显得更加焦躁,他习惯了直来直往,对于这些繁琐的队列和规矩颇不耐烦,训练中没少挨训,看向那些幽州老卒的眼神也时常带着不服。
一天的训练下来,所有人都如同脱了一层皮。晚饭依旧是那点可怜的食水,但没人再敢抱怨。营地里弥漫着浓浓的疲惫和压抑。
夜里,李破没有立刻睡去。他忍着全身的酸痛,盘膝坐在铺位上,再次尝试运转那粗浅的呼吸法门。一丝丝微弱的气感在极度疲惫的体内艰难游走,所过之处,酸胀的肌肉似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胸口那枚狼形玉坠,也传来若有若无的温润感,仿佛在呼应着。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想要在这军法如炉的幽州军中立足,想要摆脱炮灰的命运,就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更快地变强。
他需要尽快养好伤,需要彻底掌握这些基础的战阵技艺,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这把尚在磨砺中的刀,真正见血开封,进入上层视野的机会。
乱世从军,步步杀机,却也步步机遇。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营中砺刃之苦,他吃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