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惨白的光线无力地炙烤着大地,却蒸不干黑水峪墙头墙下那一片片暗红粘稠的血渍。空气里的腥甜气息混合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习惯。
西面寨墙下,丢下了十几具秃鹫营死士的尸体和更多蜷缩呻吟的伤员,那支试探性的精锐如同潮水般退去,隐匿在乱石枯草之后,暂时没了声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下一次涌来的,可能是更凶猛的浪头。
墙头上,包括李破在内的十五个守军,几乎人人带伤,或坐或靠,贪婪地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喘息。汗水、血水和泥污混合在一起,在他们脸上、身上凝结成块,只有那一双双经历过生死搏杀的眼睛,在疲惫深处,还残存着未曾熄灭的凶光。
李破靠坐在墙垛下,斩铁刀横在膝前,刀身上的血迹尚未完全擦拭。他左臂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渗透了简陋的包扎,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体内那股因“黑玉断续膏”而生的热流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被掏空般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闭目凝神,竭力运转那粗浅的呼吸法门,试图从那近乎枯竭的身体里,再压榨出一丝力气。
一个水囊被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李破睁开眼,是那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寨众,名叫豆子,他胳膊上被划了一刀,正用撕下的衣襟胡乱缠着。
“李头,喝点水。”豆子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眼神里已没了最初的恐慌,多了几分信服。
李破没有推辞,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液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燥热和血腥味。他将水囊递还,目光扫过周围。赵老栓正咬着牙,用一块破布重新捆绑自己左臂的伤口,冷汗从他额角不断滑落。其他人大都沉默着,检查武器,或者呆呆地望着墙外的尸体,眼神空洞。
“都把伤口处理一下,能包扎的尽量包好。”李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检查武器,把还能用的箭矢捡回来。豆子,你去看看后面,还有没有能搬动的石头。”
他的指令清晰而简洁,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众人默不作声地行动起来,没有人质疑。经过刚才那一战,李破用他的冷静和悍勇,初步赢得了这支残兵的认可。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时刻,一个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头领,比什么都重要。
李破挣扎着起身,忍着眩晕,再次巡视这段并不算长的防线。墙体状况依旧令人担忧,几处加固的地方也只是勉强支撑。他走到一处墙垛旁,向外望去,远处林地边缘,隐约能看到秃鹫营哨探的身影在晃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扑食的机会。
东面主战场的方向,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依旧激烈,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鸣,显示着那里的战况远比西面惨烈。乌桓和石牙他们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必须守住西墙!绝不能成为东面的拖累!李破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刺激着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墙内侧传来。李破警惕地回头,手按上了刀柄。
只见丫丫瘦小的身影,正吃力地抱着一个不大的瓦罐,沿着台阶一步步爬上来。她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满是汗珠,看到李破望来,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太过吃力而显得有些滑稽。
“哥哥……老爷爷……让送的……药……”丫丫气喘吁吁地将瓦罐放在李破脚边,掀开盖子,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正是老瞎子配置的“黑玉断续膏”。
李破微微一怔。老瞎子在这个时候送来如此珍贵的药膏,其意不言自明。
“分下去,给伤势重的先敷。”李破对赵老栓示意道。
赵老栓愣了一下,看着那罐价值不菲的药膏,又看了看李破,嘴唇动了动,最终重重点头:“哎!”他招呼着豆子,开始小心地将药膏分给那些伤口较深的寨众。
丫丫则跑到李破身边,仰着小脸,担忧地看着他左臂渗血的伤口,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
李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撕开手臂上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他挖了一块药膏,均匀地涂抹上去。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清凉,暂时压制了火辣辣的疼痛。
“回去。”李破对丫丫道,语气依旧简短。
丫丫用力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我……我能帮忙……”
李破不再理会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墙外。药力开始缓缓散发,一丝微弱的暖流从伤口处向周身蔓延,虽然远不如初次使用时那般效果显着,但也如同久旱的甘霖,滋润着他干涸疲惫的身体。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西面没有再遭受攻击,但东面的喊杀声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偶尔会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轰鸣,仿佛那边的战斗已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李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黑水峪的极限,快要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突然从寨子后方,靠近后山的方向隐隐传来!那声音并非战斗的嘶吼,更像是……惊叫、哭喊,以及某种混乱的奔逃?
墙头上的守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站起身,惊疑不定地望向寨内。
“怎么回事?”赵老栓脸色发白。
李破眉头紧锁,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后山是妇孺和物资转移的方向,难道……
“你们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离职守!”李破对赵老栓厉声交代一句,随即提起斩铁刀,快步冲向通往寨内的阶梯。丫丫想跟上,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他必须去查看情况!如果后山出事,黑水峪就真的完了!
然而,他刚下到寨墙一半,就与匆匆赶来的石牙撞了个正着。石牙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左肩插着一支断箭,随着他的奔跑微微晃动,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一丝……慌乱?
“石牙哥?后面怎么了?”李破急声问道。
石牙看到李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为激动和伤势而颤抖:“***!是山魈!那群该死的野人!他们趁乱从后山摸上来了!钱串子那肥猪挡了一下,被……被撕了!妇孺……妇孺死伤不少!”
山魈部落!
李破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秃鹫营正面强攻,山魈部落背后偷袭!黑水峪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
“老大呢?”李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大被巴雷那龟孙缠住了!脱不开身!”石牙眼睛赤红,“老大让我带几个人去后山稳住局势,可这边……这边也快顶不住了!东墙缺口又被扩大,弟兄们死伤惨重!”
前有狼,后有虎,内部空虚,兵力捉襟见肘。黑水峪,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李破的大脑飞速运转,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但极致的危机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他看了一眼西面相对平静的墙头,又看了看寨内后山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哭喊和野兽般的嚎叫。
“石牙哥,西墙暂时无虞,我这里有十四个人,分你一半!”李破当机立断,语速极快,“你带七个人,立刻去支援后山,无论如何要挡住山魈!赵老栓熟悉后山小路,让他带路!”
石牙愣了一下,没想到李破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分兵,而且如此果决。他看着李破那双在绝境中依旧冷静得可怕的眼睛,一股血勇冲上头顶,重重一拍李破的肩膀(避开了伤处):“好兄弟!老子欠你一条命!西墙……交给你了!”
说完,石牙不再犹豫,朝着西墙上方吼道:“赵老栓!带六个还能动的,跟老子走!”
李破同时转身,对墙头上剩下的,包括豆子在内的七个人嘶声道:“所有人听着!后山遇袭,石牙哥去救援!现在我们人手更少,但西墙绝不能丢!想活命,就给我拿出拼命的架势!人在墙在!”
剩下的七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绝望与狠厉交织的神色。到了这个地步,怕已经没有用了。
“跟李头拼了!”豆子第一个举起手中缺口累累的柴刀,嘶声喊道,尽管声音还带着稚嫩的颤抖。
“拼了!”其他人也红着眼睛低吼。
李破不再多言,提着斩铁刀,重新走上墙头最高处。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墙外那些若隐若现的秃鹫营哨探,又望向寨内后山那升腾起的几缕黑烟和隐约的火光。
乱局已至,危如累卵。
但他李破,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罐所剩不多的黑玉断续膏全部挖出,一半敷在自己左臂更深的伤口上,另一半则递给豆子:“分下去,每人抹一点在手腕、胸口!”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哪怕只能多带来一丝力气,一丝清醒,也值得。
药膏那辛辣刺鼻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墙头弥漫开来。
幸存的七名守军,如同即将赴死的囚徒,默默地涂抹着药膏,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目光死死盯住墙外。
他们在等待,等待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冲击。
而李破,则像一尊浴血的修罗,矗立在墙头,斩铁刀斜指地面,冰冷的刀锋映照着惨白的日光。
他的眼神,越过墙外的敌人,越过寨内的混乱,仿佛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伏龙山,这乱世,想要他死,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