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寨门在李破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的、充满尸骸与烈日的世界,却又踏入了一个未知的、被阴影与规则笼罩的新天地。
寨子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潮湿的木柴燃烧气味、鞣制兽皮的腥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许多人聚居后形成的浑浊人气。依着山势,粗糙搭建的木屋和石屋层层叠叠,大多低矮阴暗。一些穿着兽皮或粗麻衣服的妇孺,在屋前空地上忙碌着,或处理着不多的野菜,或修补着渔网(虽然溪水几乎干涸,但习惯仍在)。她们看到被山民引进来的李破,都投来或好奇、或麻木、或隐含警惕的目光。几个光着屁股、瘦得像猴崽子的孩子,则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只用黑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外来者。
这里的生存痕迹,比外面的荒野要浓厚得多,但也同样透着一种被群山束缚的、艰难的生机。
引路的山民沉默寡言,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李破,尤其是在他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和腰间那不起眼的断刀上停留片刻。李破同样沉默,目光却像最精细的篦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沿途的每一处角落——寨子的布局、可能的出口、那些汉子们携带的武器、以及他们眼神中蕴含的东西。
他发现,这寨子里的人,无论男女,眼神里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底色,那是长期在严酷环境中挣扎求存磨砺出的坚韧与戒备。他们看向老瞎子背影时,目光中则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敬畏。
老瞎子走得不快,那根歪扭的木杖敲击在夯实的土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他不需要搀扶,对寨子里的路径熟悉得如同掌上观纹。
最终,他们在寨子靠里侧、一处依着岩壁搭建的独立木屋前停下。木屋比周围的都要大上一些,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爪牙和骨头,随风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屋旁有一小片开垦过的土地,里面稀稀拉拉种着些耐旱的、李破不认识的草药,长势勉强。
“进去。”老瞎子头也不回,用木杖推开了虚掩的屋门。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药草味混杂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个小火塘闪烁着微弱的光,映照出四周堆满的各式各样的晒干草药、兽皮、以及一些形状古怪的瓶瓶罐罐。墙壁上,甚至还悬挂着几副完整的、白森森的动物骨架,为这屋子平添了几分诡异。
引路的山民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李破略一迟疑,迈步跨入。
老瞎子摸索着走到火塘边,在一个用树根雕成的矮凳上坐下,将木杖靠在手边。他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望”向李破的方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瘆人。
“把衣服脱了。”老瞎子的声音沙哑而直接,没有任何废话。
李破没有扭捏,他知道这是必要的步骤。他忍着肩头一动就钻心的疼痛,费力地将那身几乎烂成布条的麻布短褐褪下,露出了精瘦却布满了各种新旧伤疤的上身,以及左肩靠近锁骨处那道最触目惊心的刀口。
伤口周围的皮肉红肿发亮,中心位置已经溃烂,渗出黄白色的脓液,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臭。高烧让伤口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
老瞎子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感知到一切。他微微侧头,用耳朵对着李破的方向,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
“尸毒入肉,已伤及筋骨。再晚上两天,寒气攻心,大罗金仙也难救。”老瞎子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这条命,算是从阎王爷手指缝里硬抠出来的。”
李破沉默地站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不仅仅是因为疼痛,更是因为这老瞎子带给他的无形压力。
“躺到那张板子上去。”老瞎子用木杖指了指屋角一块表面还算平整、垫着张破旧兽皮的长条木板。
李破依言躺下,冰冷的木板触碰到他滚烫的背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瞎子起身,摸索着走到一个木架前,他那双枯瘦的手在琳琅满目的瓶罐和草药堆里精准地翻捡着,不时拿起某样东西放到鼻尖闻一闻,或是用手指捻一捻。很快,他配好了一堆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又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倒出少许浑浊的液体在一个粗陶碗里,那液体带着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似乎是自酿的、度数不低的土酒。
他端着药糊和土酒,走到木板前,蹲下身。那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李破肩头的伤口,虽然无神,却让李破感觉仿佛有冰冷的针在刺探自己的血肉。
“没有麻沸散,也没有金疮药。”老瞎子将粗陶碗放到李破手边,“疼,就咬着东西。忍不住,就喝一口。但别喝多,醉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安慰,只有**裸的现实。
李破看了一眼那浑浊的土酒,摇了摇头,随手从旁边扯过一根不知是什么草药的老根,塞进了嘴里,用牙齿死死咬住。他不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疼痛,能让他更清醒地记住这个世界的残酷。
老瞎子不再多言。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土酒,开始清洗李破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血。土酒接触到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下!李破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湿了身下的兽皮。他死死咬住口中的草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却硬是没有动弹分毫。
清洗完毕,老瞎子拿起一把薄而窄、刃口闪着寒光的小刀——那刀明显是金属打造,虽然样式古朴,但绝非寨子里寻常山民能拥有的石刀或骨刀。他用土酒擦了擦刀锋。
“腐肉必须剔掉,否则还会再生脓毒。”老瞎子语气依旧平淡,“刮到见新血,见白骨为止。”
话音未落,那冰冷的小刀已经精准地落在了李破肩头的伤口上!
“呃——!”
李破的眼珠猛地向外凸起,布满血丝!一种远超之前清洗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般从肩头炸开,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他的骨头上生生地刮擦、切割!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深深嵌入草根,几乎要将它咬断。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要被这股剧痛撕扯出体外。
刮骨疗毒!
这只有在古老传说中才会听到的酷刑,此刻正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
一下,两下……小刀刮过腐肉,刮过被毒素浸润的骨膜,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每一次刀锋与骨骼的接触,都带来一阵让李破几乎晕厥的冲击。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血丝。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致的痛苦而痉挛着。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吞噬,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胸口处,那枚紧贴皮肤的黑色狼形玉坠,再次传来那股熟悉的、温润的暖流。
这一次,感觉比昏迷时更加清晰!
那暖流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潺潺溪流,缓缓浸润着他因剧痛而近乎崩溃的神经,护住他心脉深处最后一丝清明。它并未减轻**上的痛苦,却仿佛在他的精神世界筑起了一道堤坝,让他能够在痛苦的惊涛骇浪中,勉强维持住一丝自我,而不至于彻底沉沦。
老瞎子那空洞的灰白眼球,在李破胸口位置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握着刀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稳定而精准的动作。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整整一个时辰,那刮骨的酷刑终于停了下来。
李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地瘫在木板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口中的草根早已被咬得稀烂,混合着血沫和唾液。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老瞎子放下小刀,用清水(似乎是储存的雨水)再次冲洗了一下伤口。此刻,那伤口虽然看起来更加狰狞,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底下白森森的锁骨,但原本溃烂发黑的腐肉已经不见,鲜红的血液正从新创面中缓缓渗出,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红色。
“骨头上的毒,刮干净了。”老瞎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之前配好的、那团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均匀地敷在了李破的伤口上。
草药糊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清凉,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老瞎子又用干净的(相对而言)布条,将伤口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腰,那双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在李破脸上。
“三天。”老瞎子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伤口的毒,我能帮你逼出来。但你体内的尸毒和风寒热症,需要时间和你自己的命去扛。这三天,你会反复发热,时冷时热,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李破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老瞎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救我……”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水峪。
老瞎子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救你?”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摇头,“我只是在‘投资’。”
他顿了顿,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墙壁,看向了未知的远方,语气变得有些缥缈:
“这世道,就像一锅煮烂了的肉,什么妖魔鬼怪都会浮上来。你命硬,身上还带着‘狼煞’……或许,能在这锅烂肉里,溅起一点不一样的油花。”
“至于这点油花,最终是能燎原,还是立刻被扑灭……”老瞎子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冷漠,“就看你自己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破,拄着木杖,蹒跚地走到火塘边,重新坐下,如同一个沉默的、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石雕。
李破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咀嚼着老瞎子的话。
投资……狼煞……油花……
信息量巨大,让他本就因高烧和剧痛而混沌的大脑,更加纷乱。但这其中透出的意味,却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老瞎子,知道玉坠的来历!而且,他似乎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某种……潜力?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但杂草,也有燎原之日!
他闭上眼,感受着肩头传来的、虽然依旧疼痛却带着新生意味的清凉,感受着胸口玉坠那持续不断的、微弱的温润暖意,感受着体内冰火交织、却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在他心底猛烈地涌动起来。
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更好!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向上爬!爬到足够高,高到足以俯瞰这片地狱,高到……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紧紧握住了拳,尽管虚弱无力,指节却依旧绷得发白。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黑水峪的夜,寂静而深沉,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山民的脚步声,和不知名虫豸的低鸣。
在这陌生的寨子里,在这诡异的老瞎子屋中,李破开始了他在黑水峪的第一夜。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已经在这残酷的刮骨疗毒之后,悄然埋入了少年冰冷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