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爪林比远看更加阴森。
走入林中,仿佛一步从黄昏踏入了午夜。那些扭曲盘结的枯枝,密密匝匝地遮蔽了天空仅存的光线,投下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朽的噗嗤声,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霉烂和土腥的怪异气味。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风声到了这里似乎都被那些张牙舞爪的枝干吞噬了,只有两人踩踏落叶的细微声响,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
丫丫吓得小脸惨白,一只手紧紧攥着李破那破烂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的纤维里。另一只手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林子里的什么“东西”。
李破的右手始终按在腰后的断刀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前后左右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肩头的伤痛和高烧带来的晕眩,在这死寂诡异的环境里,反而被强烈的警惕心暂时压制了下去。
这地方,绝不仅仅是树木枯死那么简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注意到,有些枯树的根部,土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紫色,甚至有些地方还零星散落着一些细小动物的白骨,骨殖发黑,像是被什么腐蚀过。
“跟紧,别碰任何东西。”李破低声告诫,声音在这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丫丫用力点头,几乎将整个小身子都贴在了李破的腿侧。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速度很慢。李破依据着石牙指点的方向,以及地面上那条几近干涸的黑色溪流痕迹,艰难地辨认着路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人声?
那声音嘈杂、粗野,带着一种山野汉子特有的浑厚和蛮横。
李破停下脚步,示意丫丫噤声,自己则借助一棵格外粗壮的枯树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望去。
只见林木在此处变得稀疏,前方是一个狭窄的山口,仿佛被巨斧劈开的一道裂缝。山口两侧是陡峭的岩壁,易守难攻。而在那山口处,竟然用粗大的原木和嶙峋的巨石,垒砌了一道简陋却坚实的寨墙!
寨墙高约两丈,上面有手持简陋弓箭、骨矛的汉子在来回巡逻。墙头上,甚至还插着几面粗糙的旗帜,旗帜上用不知是血还是矿物颜料,画着一些扭曲的、如同眼睛又如同獠牙的诡异符号,在暮色中透着一股原始的威慑力。
寨门是用整根硬木捆扎而成,此时半开着,门口守着四个精壮的汉子。他们穿着兽皮或粗麻衣服,皮肤黝黑,眼神彪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煞气,显然都是见过血的狠角色。刚才听到的嘈杂人声,正是从寨门内传出,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晃动的火光和攒动的人影。
这里,就是黑水峪了。
李破的心沉了下去。这寨子的防卫,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密。这些守寨的汉子,眼神里的凶光不比外面的溃兵弱,甚至更多了几分山民的野性和排外。
想要进去,恐怕不易。
他观察了片刻,发现进出寨门的人并不多,而且似乎都需要经过守门汉子的盘问和检查。有些人缴纳了猎物或皮子,才被允许进入。
他和丫丫这副模样,身无长物,还带着伤,想要进去,难如登天。石牙的话,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诱饵。
就在李破权衡利弊,思考是冒险上前尝试,还是立刻退走另寻他路时,寨门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快去找老瞎子!”一个焦急的吼声响起。
只见几个汉子抬着一个用树枝和藤蔓临时捆扎的担架,慌慌张张地从寨子里跑了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壮汉,胸口插着一截断矛,鲜血汩汩涌出,眼看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守门的汉子见状,也顾不得盘查了,连忙让开道路,有人快步朝着寨子深处跑去。
那抬着伤者的几个汉子显然慌了神,站在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大声呼喊着老瞎子的名字。
机会!
李破眼中精光一闪。混乱,是潜入或者创造机会的最佳时机。
但他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担架上那个垂死的壮汉。伤在胸口,断矛未拔,出血量极大……以他的经验,这人九成是救不活了。老瞎子就算真有本事,恐怕也回天乏术。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石牙让他来找老瞎子治伤,前提是老瞎子“肯救”。如何让一个素未谋面、而且显然在这寨子里地位不低的人,肯出手救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
展示价值?他有什么价值?除了腰后这柄断刀和一股狠劲,他一无所有。
或者……交换?
李破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垂死的壮汉身上,一个大胆而冷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这个念头而加速的心跳,对丫丫低声道:“在这里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回来找你。”
丫丫惊恐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但还是听话地松开了攥着他衣角的手,缩到了一丛茂密的枯灌木后面。
李破最后检查了一下腰后的断刀,确保它能随时出鞘。然后,他不再隐藏,从枯树后迈步而出,径直朝着寨门口那群混乱的汉子走了过去。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守门汉子的警觉。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手持骨矛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将矛尖对准了李破,眼神凶狠地上下打量着他这身破烂和肩头的伤。
其他汉子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李破停下脚步,在离矛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没有看那指着自己的骨矛,目光直接越过守门的汉子,落在了那群抬着伤者、焦急万分的汉子身上,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地开口:
“他活不过半柱香了。”
一句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让原本嘈杂的场面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惊愕、愤怒和难以置信,死死地钉在了这个突然出现、口出狂言的落魄少年身上。
“小杂种,你他妈说什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抬担架汉子勃然大怒,放下担架就要冲过来。
李破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愤怒,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担架上的伤者身上,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矛尖卡在了肋骨缝里,扯出来,心肺立刻被割穿,死得更快。不扯,血会慢慢流干,一样是死。”
他顿了顿,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抬手指了指伤者胸口断矛周围的几个位置:“压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或许能多撑一会儿,等到你们说的老瞎子来。”
他指出的几个位置,都是能暂时压迫主要血管、减缓出血的穴位。这是他在逃荒路上,见过太多死亡,自己摸索出来的一点粗浅的、关于人体和鲜血的认知。
那冲过来的刀疤脸汉子脚步一顿,惊疑地看着李破指出的位置,又看看担架上同伴那愈发微弱的呼吸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有些将信将疑。
守门的汉子也皱紧了眉头,手中的骨矛稍稍放低了些许。这小子,看起来不像信口开河。
“你是什么人?怎么懂这些?”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守门汉子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刀。
李破迎向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逃荒的。见的死人多了,自然懂一点。”
这个回答,带着一种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冰冷和真实,让在场的汉子们一时语塞。这世道,确实如此。
就在这时,寨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人在哪儿?抬过来我看看!”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木杖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山民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过来。这老者衣衫褴褛,满头乱糟糟的白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窝深陷,里面只有一片浑浊的灰白,显然已经失明多年。
他就是老瞎子。
老瞎子虽然目不能视,但动作却并不迟缓。他走到担架旁,蹲下身,那双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极其精准地摸向了伤者的胸口,在断矛周围轻轻按压、感知。
片刻后,他浑浊的灰白眼球似乎动了动,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沙哑道:“没用了。矛尖碎了,碎片搅进了心脉,神仙难救。准备后事吧。”
老瞎子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让那几个抬担架的汉子瞬间面如死灰,有人甚至哽咽出声。
而老瞎子说完,那空洞的“目光”却缓缓转向了李破所站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了他一般。
“刚才,是谁说压住膻中、鸠尾、巨阙三穴,能延命的?”老瞎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破身上。
李破心中微凛,这老瞎子果然不简单。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是我。”
老瞎子那空洞的“目光”在李破身上停留了数息,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身上有伤,很重的刀伤,还有尸毒入体的迹象,高热不退。”老瞎子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却如同亲眼所见,“能撑到这里,命够硬。”
李破沉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老瞎子顿了顿,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杖,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在人的心坎上。
“小子,你想让我救你?”
李破抬起头,迎着那片空洞的灰白,声音清晰而冷静:“是。”
“凭什么?”老瞎子的语气依旧平淡。
李破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即将变成尸体的壮汉,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复杂的山民,最后重新落回老瞎子身上,一字一句地道:
“我懂杀人,也懂如何让人不死。我的命,或许对您有用。”
他没有求饶,没有展示可怜,而是直接摆出了自己的“价值”——一种在乱世中,比金银更硬通的价值。
老瞎子敲击木杖的手指停了下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周围的汉子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在这黑水峪,还从未有人敢这样跟老瞎子说话。
寂静,再次笼罩了寨门口。
只有篝火噼啪的燃烧声,和远处山林传来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幽幽回荡。
良久,老瞎子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带他进来。”
“是!”旁边的山民立刻应声。
李破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第一步,成了。
他回头,朝着丫丫藏身的方向,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跟在了那山民身后,踏入了那扇半开着的、象征着未知与机遇的寨门。
幽深的黑水峪,如同一头匍匐在暗处的巨兽,悄然张开了它的一角,将这个身怀神秘玉坠、从地狱挣扎而出的少年,吞入了腹中。
而李破不知道的是,在他踏入寨门的瞬间,老瞎子那空洞的“目光”似乎在他腰间悬挂玉坠的位置,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