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草原,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李破扯了扯裹在脸上的羊皮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平线上那座孤零零的土堡。
雁回关。
这是中原通往北漠的第一道门户,也是靖北王势力范围的北界。土堡不大,夯土垒的墙,墙头上插着几面褪色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关隘的吊桥已经升起,城门紧闭,只有几个戍卒在墙头上缩着脖子来回走动。
“副旅帅,咱们直接闯关?”老柴策马凑到李破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李破没说话,目光扫过关前那片开阔地——雪地上有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一直延伸到关门口。从痕迹来看,今天进出关隘的人马不少。
葛布勒驱马上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道:“李兄弟,雁回关守将韩世忠,我听说过。这人……很小心。”
“怎么说?”李破转头看他。
“左贤王曾经想收买他,派人送了三箱金子。”葛布勒咧嘴一笑,脸上的刀疤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结果韩世忠收了金子,转头就把送金子的人脑袋砍了,挂在关墙上示众。还让人带话给左贤王——‘要打就打,少来这套’。”
李破挑了挑眉。这韩世忠倒是个硬骨头。
“不过这人也有毛病。”葛布勒补充道,“贪财,好面子,而且……特别记仇。谁要是得罪过他,他能记一辈子。”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立刻警觉,纷纷按住腰间兵刃。只见官道拐弯处,七八骑正朝这边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穿着普通商旅的装束,但马匹矫健,骑术精湛,一看就不是寻常商贾。
那队人马也看到了李破一行人,速度稍缓。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面皮黝黑,留着短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扫了李破等人一眼,尤其在葛布勒三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北漠人的长相和装束,在中原边境太扎眼了。
两拨人在相距二十步的地方同时勒马。
中年汉子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各位朋友,这是要过关?”
李破回礼:“正是。兄台也是?”
“巧了,同路。”中年汉子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看各位的打扮,不像是寻常商队啊。”
“讨口饭吃,什么来钱做什么。”李破淡淡回道,“兄台不也一样?”
两人目光对视,空气中仿佛有火花闪过。
中年汉子身后一个年轻护卫按捺不住,低声道:“三爷,跟他们废什么话,咱们……”
“闭嘴。”中年汉子呵斥一声,又对李破笑道,“小兄弟好眼力。不错,我们也不是寻常商队。不过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如结伴过关,也好有个照应?”
李破心中冷笑。这伙人明显来路不正,主动提出结伴,无非是想借他们这队“北漠人”打掩护。不过反过来想,对方何尝不是他们的掩护?
“那就叨扰了。”李破点头。
两队人马合为一处,缓缓向雁回关行去。路上,李破得知这中年汉子姓胡,排行第三,人称胡三爷,是做皮毛生意的——这话李破一个字都不信。北漠现在是战备状态,皮毛生意早就断了,这时候还能往来边境的,要么是走私军械,要么就是探子。
果然,到了关门前,守关戍卒一见葛布勒三人的长相,立刻紧张起来,长矛齐刷刷对准了队伍。
“干什么的?”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喝道。
胡三爷下马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递过去,满脸堆笑:“军爷,我们是‘隆昌号’的商队,这是通关文书。”
军官接过木牌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队伍:“这几个北漠人是怎么回事?”
“哦,他们是我们在漠北雇的向导。”胡三爷面不改色,“北边雪大,没本地人带路,根本走不了。”
军官将信将疑,走到葛布勒面前,上下打量:“叫什么名字?哪个部落的?”
葛布勒咧嘴一笑,用流利的北漠话说了一大串。军官显然听不懂,皱眉看向胡三爷。
胡三爷连忙解释:“他说他叫巴图,是兀良哈部的。军爷您也知道,这些蛮子话都说不利索……”
军官又看向李破:“你呢?也是商队的?”
李破下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不动声色地塞到军官手里:“军爷辛苦。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
军官掂了掂布袋,分量不轻,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现在是非常时期,北漠那边不太平,左贤王最近动作很大。你们过关可以,但要是惹出什么事来……”
“不敢不敢。”李破连忙道,“我们就是做点小买卖,赚个辛苦钱。”
军官挥了挥手:“行了,过去吧。记住,在关内安分点,晚上有宵禁。”
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吱呀呀打开。
两队人马顺利过关。进了关城,才发现这雁回关内别有洞天——虽然只是个边关小城,但因为地处要冲,商旅往来频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竟有几分热闹景象。
胡三爷抱拳道:“小兄弟,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破回礼。
目送胡三爷一伙人消失在街角,老柴凑过来低声道:“副旅帅,这伙人不对劲。那个胡三爷,手上虎口的老茧是常年拉弓留下的,还有他身后那几个年轻人,走路都带着军中步伐。”
李破点头:“是军中的探子,而且级别不低。不过跟咱们没关系,先找地方落脚。”
众人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要了三间大通铺,李破单独要了间上房——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方便议事。
安顿好后,李破把葛布勒叫到房里,关上门。
“葛布勒兄弟,”李破给他倒了碗热茶,“你之前说左贤王派了兀术鲁去雁回关,具体是要做什么,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葛布勒接过茶碗,捧在手里暖着,摇头道:“李兄弟,不瞒你说,我们‘猎犬’虽然替左贤王卖命,但很多核心机密,他是不会让我们知道的。兀术鲁这次带了一百精锐,走的又是秘密路线,肯定是有大动作。”
李破沉吟片刻:“你觉得,会不会跟靖北王有关?”
“很有可能。”葛布勒放下茶碗,压低声音,“左贤王一直想跟靖北王搭上线,但靖北王那人……你也知道,看不起我们北漠人。左贤王派兀术鲁来,说不定是想在半路上‘偶遇’靖北王,卖个人情,或者……谈条件。”
“谈条件?”李破心中一动,“用那批前朝的货?”
“有可能。”葛布勒点头,“那批货对靖北王很重要,对左贤王来说却没什么用。但如果是拿来跟靖北王做交易,换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军械、粮草,甚至一块草场——那就值了。”
李破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如果真是这样,那石牙就危险了。石牙假扮溃逃的王府亲卫去报信,如果碰上兀术鲁的人,很容易穿帮。而且兀术鲁如果真是来跟靖北王接头的,肯定会去调查漳州的情况,到时候石牙那点把戏根本瞒不住。
“不行,得找到石牙。”李破停下脚步,“葛布勒,你对这一带熟,有没有办法打听到兀术鲁的动向?”
葛布勒想了想:“雁回关里有不少北漠商人,虽然现在局势紧张,但暗地里的生意从来没断过。我可以去找人打听打听,不过……”他苦笑道,“我现在是叛徒,露面的话……”
“不用你露面。”李破从怀里掏出几粒金豆子,“让老柴去。他是生面孔,又懂点北漠话,就说想买批好马,打听打听行情。”
葛布勒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北漠商人最认钱,给够金子,他们连自己阿妈都能卖!”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副旅帅,是我,老柴。”
李破开门,老柴闪身进来,脸色有些凝重:“楼下有情况。刚才我看见胡三爷那伙人进了斜对面的‘四海客栈’,进去没多久,又来了几个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脚上穿的是官靴。”
李破和葛布勒对视一眼。
“还有,”老柴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在客栈门口撞见个卖柴的汉子。那汉子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对,而且他腰里别着斧头——斧柄上刻着狼头纹,是北漠王庭侍卫营的标记。”
话音未落,客栈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官府查案!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许动!”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听声音至少有二三十人。
李破脸色一变,对葛布勒和老柴低喝:“从窗户走!”
三人冲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后院已经站了七八个持刀衙役,正抬头往上看。
“他娘的,被包围了!”老柴骂道。
李破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隔壁屋子的房檐上——两间屋子的屋檐相距不到一丈。
“跳过去!”李破当机立断,率先跃上窗台,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隔壁屋檐上。葛布勒和老柴紧随其后。
刚落地,就听见自己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人呢?”
“窗户开着!跑了!”
李破三人趴在屋檐上,屏住呼吸。只见下面衙役乱成一团,有人冲进房间搜查,有人跑到后院查看。
“搜!他们跑不远!”一个头目模样的衙役吼道,“胡三爷说了,那伙人里至少有三个北漠探子,一个都不能放跑!”
胡三爷!
李破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这老狐狸搞的鬼!什么皮毛商人,根本就是官府的探子头目!
“副旅帅,现在怎么办?”老柴压低声音问道。
李破看了看天色——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关城内灯火渐次亮起。远处城墙上,戍卒举着火把来回巡逻。
“不能留在关内。”李破低声道,“城门已经关了,咱们翻城墙出去。”
“翻城墙?”葛布勒倒吸一口凉气,“雁回关的城墙虽然不高,但也有三丈多,而且墙头有戍卒……”
“所以才要趁现在。”李破指了指城墙方向,“戍卒交接班的时候有一刻钟的空档,咱们就利用这个时间。葛布勒,你对关城布局熟,哪段城墙防守最弱?”
葛布勒想了想:“西墙。那边靠着山崖,地势险要,平时戍卒巡视得少。而且墙下有条暗沟,能通到关外。”
“好,就去西墙。”李破当机立断,“老柴,你先回房间把咱们的东西带上——主要是干粮和武器。我和葛布勒在这里等你。”
老柴应了一声,顺着屋檐爬回自己房间的窗户。好在衙役都集中去搜李破的房间了,这边暂时安全。
约莫一炷香后,老柴背着三个包袱回来了,脸色有些难看:“副旅帅,咱们留在客栈的弟兄……被扣下了。衙役说他们形迹可疑,要带回衙门审问。”
李破拳头攥紧,又缓缓松开:“顾不上了。先出城,再想办法救人。”
三人顺着屋檐爬到客栈后墙,顺着排水管溜到地面,借着夜色掩护,专挑小巷子走。葛布勒果然对关城布局很熟,带着两人七拐八绕,躲过了三拨巡夜的衙役,终于来到西城墙下。
这里果然如葛布勒所说,地势偏僻,墙头上只有一个戍卒抱着长矛打瞌睡。墙下是一条干涸的排水沟,沟里堆满了积雪和垃圾。
“就从这儿出去。”葛布勒指着排水沟,“这沟直通关外,出口在一里外的山坡下。不过里面很窄,只能爬着走。”
李破看了一眼墙头上那个戍卒,估算了一下距离——大约二十步。这个距离,用袖箭应该能无声解决。
他刚摸出袖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人急忙躲到阴影里。只见一队骑兵举着火把疾驰而来,领头的是个穿着校尉服饰的年轻将领,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正是韩世忠的儿子韩承志。
“都精神点!”韩承志勒住马,对墙头上的戍卒喝道,“刚接到线报,有北漠细作混入关城,所有人加强戒备!发现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是!”戍卒们齐声应道。
李破心中暗骂。这下麻烦了,城墙上的戍卒增加了三倍,而且都打起了精神,想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几乎不可能。
就在这时,关城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
“走水啦!走水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城东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而起。正是“四海客栈”所在的位置!
韩承志脸色一变:“不好!调虎离山!留下一队人守城墙,其他人跟我去救火!”
大部分戍卒跟着韩承志匆匆离去,西城墙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不,比之前更松懈,因为剩下的戍卒都伸着脖子看东边的火光,议论纷纷。
“天助我也。”李破低声道,“走!”
三人迅速钻进排水沟。沟里果然狭窄,只能匍匐前进,而且气味难闻,积雪混着垃圾和污水,弄得满身污秽。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爬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亮光——到出口了。
李破率先钻出排水沟,外面是一片山坡,远处是茫茫草原,夜空下繁星点点。
老柴和葛布勒也爬了出来,三人都是满身污垢,狼狈不堪,但总算逃出来了。
“他娘的,这辈子没这么窝囊过。”老柴啐了一口,“副旅帅,接下来去哪儿?回漳州?”
李破望着北方漆黑的草原,缓缓摇头:“不,继续北上。”
“北上?”老柴一愣,“咱们不是要去找石牙将军吗?”
“石牙那边暂时顾不上了。”李破沉声道,“胡三爷和韩世忠既然盯上咱们了,往南的路肯定被封死了。而且我怀疑,兀术鲁的人可能已经在南下的路上埋伏了。”
葛布勒点头:“李兄弟说得对。左贤王做事一向周密,既然派兀术鲁来,肯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咱们现在往南走,等于自投罗网。”
“那北上……”老柴犹豫道,“北上是北漠的地盘,咱们人生地不熟的……”
“正因为是北漠的地盘,才安全。”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韩世忠的手伸不到北漠去。而且葛布勒兄弟熟悉北漠情况,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葛布勒眼睛一亮:“李兄弟是想……”
“左贤王不是想要那批货吗?”李破淡淡道,“咱们就去他的地盘转转。说不定还能碰上兀术鲁——如果他真是去接应靖北王的话,办完事总要回北漠复命吧?”
老柴恍然大悟:“副旅帅是想在半路上截住兀术鲁,打听石牙将军的消息?”
“不止。”李破望向北方,眼中寒光闪烁,“我还要看看,这北漠左贤王,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夜风吹过草原,卷起地上的积雪。
三个满身污秽的人站在山坡上,望着北方无尽的黑暗。
远处,雁回关的火光渐渐被扑灭,关城重新陷入沉寂。
但李破知道,这趟漠北之行,才刚刚开始。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对葛布勒道:“葛布勒兄弟,接下来的路,要靠你带了。”
葛布勒咧嘴一笑,脸上的刀疤在星光下跳动:“李兄弟放心,北漠虽然大,但只要跟着我,保证饿不死你们。”
“那还等什么?”李破翻身上马,“出发!”
三骑冲下山坡,向着北方茫茫草原疾驰而去。
星光洒在雪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而在他们身后,雁回关的城墙上,韩承志按剑而立,望着北方消失的三点黑影,眉头紧锁。
“少将军,要追吗?”一个亲卫问道。
韩承志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用了。父亲说得对,北漠这潭水,还是让北漠人自己去搅吧。”
他转身走下城墙,心里却在想——那个叫李破的年轻人,究竟什么来头?父亲为何特意嘱咐,如果遇到他,不要为难,放他北去?
而此刻,北方草原深处,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李破。
他不知道,这趟漠北之行,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也将改变整个北疆的格局。
夜还很长。
路,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