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漳州城还缩在被窝里打哆嗦。可刑名司衙门口,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片人。
石牙顶着一对熬红的牛眼,嘴里叼着半块冷硬的杂面饼,正对着手下几十号陷阵旅老卒唾沫横飞:“……都他娘给老子听清楚了!今儿这差事,旅帅亲自交代的,李阎……咳,李副旅帅带队!咱们是‘协查’!协查懂不懂?就是殿前司那帮孙子指哪儿,咱们跟哪儿,但他们要敢乱伸爪子,或者想往自己兜里划拉不该拿的东西……”
他狠狠咬了口饼子,含糊道:“就给老子把爪子剁了!”
众老卒轰然应诺,一个个眼里冒着精光,摩拳擦掌。这帮杀才,守城憋了几天,早就手痒了。
李破从衙门里走出来,还是那身半旧青灰棉袍,只是外面罩了件皮甲,腰悬破军剑。他没戴头盔,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扫过来,闹哄哄的场面顿时静了几分。
“人都齐了?”李破问。
陈七上前:“刑名司能动的胥吏差役四十六人,陷阵旅老卒八十人,按您的吩咐分成了十二队,每队配咱们两名老卒带队。家伙都检查过了,弓弩、绳索、撬棍、火把一应俱全。”
李破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规矩,石牙都说了。我再强调三点:一,听令行事,不得骚扰百姓,违者军法从事;二,所有查获之物,无论大小,必须登记造册,交由队正统一保管,谁敢私藏一枚铜钱,我剁他一只手;三……”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若遇持械反抗,或发现与北漠、逆党有关联之确凿证据,可当场格杀,但需留一活口问话。明白吗?”
“明白!”众人齐声低吼。
就在这时,街道那头传来马蹄声。一队约莫五十人的殿前司骑兵,簇拥着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官,缓缓行来。为首的是个李破见过的殿前司校尉,姓孙,上次北门冲突时就在场。
那文官在衙门前勒住马,目光在李破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倨傲。他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展开,用带着点京师口音的官话朗声道:“奉钦差副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高大人令!漳州城内近日匪患猖獗,逆党潜伏,为肃清奸佞,保境安民,特命刑名司副旅帅李破,率本部人马,协同殿前司孙校尉所部,于今日辰时起,对全城进行逐坊逐巷之搜查检视!凡有可疑人等、违禁之物、通敌之证,一经发现,立即锁拿查抄!不得有误!”
念完,他将文书递给身旁一名小吏,那小吏捧着文书跑到李破面前。
李破接过,扫了一眼,确实是高启的印信和手令。他将文书交给陈七,对那文官抱了抱拳:“卑职遵令。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今日搜查,以谁为主?”
文官微微颔首,语气疏淡:“本官姓吴,高大人的书办。今日搜查,自是以孙校尉为主,李司丞‘协查’。孙校尉会划定区域,分配人手,李司丞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这是要把李破彻底架空成打手。石牙在旁听得直翻白眼,拳头捏得嘎嘣响。
李破却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既是高大人的安排,卑职自当遵从。只是……吴大人,卑职奉乌桓旅帅之命协查,旅帅有言,陷阵旅儿郎只识军令,不习衙役琐事。为免冲突误事,还请孙校尉划定区域后,由我麾下队正带领,分片搜查。若有发现,再请殿前司的弟兄一同处置。如此,可好?”
这话说得客气,却绵里藏针。意思是:兵我出,但指挥权得在我的人手里,你们殿前司想摘桃子可以,但别想乱指挥我的兵。
吴书办眉头一皱,看向孙校尉。孙校尉是个黑脸膛的汉子,上次在北门吃了点亏,对李破本就有些忌惮,此刻见李破不卑不亢,又搬出乌桓,心里便先怯了三分。他干咳一声:“李司丞言之有理。那便如此,咱们划区而查,互相策应。”
吴书办见状,也不好再坚持,只得点头。
很快,一张漳州城的简图摊开。孙校尉指着图,开始划分区域。殿前司主要搜查城东富户区和城南官署区,而将城西贫民区、混杂的商贸区,以及……慈云庵、清晏园等几个“硬骨头”,都划给了李破的刑名司和陷阵旅。
石牙在一旁看着,气得直哼哼:“他娘的,油水厚的、好搜的都归他们,这些鸟不拉屎、容易藏鬼的破地方甩给咱们?当咱们是收破烂的?”
李破却看着地图上“清晏园”三个字,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正合我意。
“孙校尉安排得妥当。”李破平静道,“如此,卑职便负责西城及这几处了。辰时已到,开始吧。”
他不再多言,对石牙、陈七等人一挥手:“按昨晚分好的队,各自出发!记住规矩!”
“得令!”
数十人立刻分成十二队,如同出闸的狼群,扑向漳州城西面的大街小巷。殿前司的人马也行动起来,但相比之下,他们的动作更“规矩”,也更慢。
李破没有随大队行动,只带了陈七和四名亲兵,翻身上马,看似随意地朝着城西方向缓行。
“副旅帅,咱们先去哪儿?”陈七低声问。
“清晏园。”李破目光投向远处那座掩映在雪后枯林中的庄园轮廓,“昨晚石牙盯着,有什么动静?”
“石牙将军后半夜派人传回信,说清晏园后门在丑时末开过一次,溜出来一辆蒙着油布的小驴车,往城南方向去了。他带人跟了一段,发现那车绕了几圈,最后进了……童府后巷,没再出来。”
童府?李破眼神一凛。高启的人正在那里“清查逆产”,小驴车却进去了?是殿前司自己人在搬运东西,还是……有人利用这个空子?
“石牙人呢?”
“他亲自盯着童府后巷呢,说等您命令。”
李破略一沉吟:“让他别轻举妄动,继续盯着。另外,派人去告诉乌桓旅帅,就说殿前司划区搜查,将清晏园、慈云庵等处划给了我们,我们正要去查。顺便……提一句,昨夜有可疑车辆进了童府后巷。”
这是给乌桓递话,也是给高启上眼药——你的人负责搜查童府,怎么还有可疑车辆半夜进出?你查的什么?
安排完,李破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清晏园离城中心不远,却闹中取静。高高的白墙围出一大片园林,门口两尊石狮子被雪覆盖,显得有些滑稽。园门紧闭,门楣上“清晏园”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闪着矜持的光。
李破在园门前下马,示意陈七上前叩门。
铜环叩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过了好一会儿,侧边的小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老仆面孔,不耐烦地道:“谁啊?大清早的,园主不见客!”
陈七亮出刑名司的腰牌:“刑名司办案,搜查逆党!开门!”
老仆吓了一跳,睡意全无,结结巴巴道:“官……官爷,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儿是读书人的园子,哪有什么逆党……”
“少废话!开门!再不开,撞开了!”陈七厉声道。
老仆不敢再拦,慌忙打开侧门。李破带人径直而入。
园内果然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假山池水,虽在冬日显得有些萧瑟,但规模气派远非寻常富户可比。几个早起洒扫的仆役见到这群杀气腾腾的官差,都吓得缩到一旁。
很快,一个穿着锦袍、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匆匆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眼中却带着警惕和不满:“各位官爷,在下是园主侄孙,姓杜,单名一个蘅字。不知官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我清晏园一向奉公守法……”
李破打断他:“杜先生,奉高大人令,全城搜查逆党奸细。清晏园也在搜查之列。得罪了。”他不再废话,一挥手,“搜!仔细点,假山、水池、地窖、密室,一处不许漏过!”
陷阵旅老卒们如狼似虎地散开,开始搜查。杜蘅脸色变了变,想阻拦,但看着李破冰冷的眼神和手下明晃晃的刀枪,终究没敢动,只是强笑道:“官爷要搜,自然可以。只是……园中多有前朝古籍、名家字画,还请官爷的弟兄们手脚轻些,莫要损毁了。”
李破不理他,目光在园中扫视。这园子很大,结构复杂,真要藏点东西或几个人,确实不容易找。苏文清说这里暗道多,与江南文坛往来密切,是“青萍先生”可能藏身之地。但昨夜有小驴车出去,进了童府……难道人已经转移了?还是说,这里只是个幌子?
正思索间,一名老卒匆匆跑来,低声道:“副旅帅,后园假山下面发现一个暗门,锁着,很结实!旁边还有新鲜的车辙印和脚印!”
李破精神一振:“带路!”
众人赶到后园。果然,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下,积雪被清理过一片,露出一个隐蔽的、包着铁皮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门旁地面,有清晰的车轮碾压痕迹和杂乱的脚印,看大小和深度,就是昨夜那辆小驴车留下的。
杜蘅跟了过来,见状脸色发白,急声道:“这……这是园中储藏杂物果蔬的地窖,平时很少用,钥匙……钥匙不知丢哪儿了……”
“撬开!”李破下令。
两名老卒拿着撬棍上前,几下就将那不算结实的木门连同门框一起撬开。一股陈腐的泥土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奇异的香气涌了出来。
李破当先弯腰进去。里面空间不小,堆着些破烂家具和空箩筐,但角落处,明显有东西被搬走的痕迹,地上还散落着几粒黄褐色的、像是药材的颗粒。
他捡起一粒,闻了闻——正是蛇涎椒!和慈云庵密室、刑名司大牢走水现场发现的完全一样!
这里果然藏过“货”!而且很可能是那批“大货”的一部分,或者相关物品!
“杜先生,”李破转过身,盯着脸色惨白的杜蘅,“这地窖里,原来放着什么?昨夜运走的,又是什么?”
杜蘅嘴唇哆嗦:“没……没什么,就是些……些陈年旧物,我看占地方,让人清理了……”
“清理到哪儿去了?”
“扔……扔城外乱葬岗了……”
“是吗?”李破冷笑,对陈七道,“带两个人,按车辙印追!看看是不是真去了乱葬岗!”
“是!”
杜蘅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园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石牙那粗豪的吼叫:“破小子!破小子!快出来!出大事了!”
李破心中一凛,快步走出地窖。只见石牙骑马直接冲进了园子,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焦急,跳下马冲到李破面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童府那边打起来了!他娘的,殿前司那帮孙子在童府后花园假山下也发现个密室,正往外搬东西呢,突然冲出来一伙黑衣人,见人就砍!双方干起来了,死了好几个!高阎罗刚带人赶过去!”
李破瞳孔骤缩!童府密室?黑衣人?果然!
“还有呢?”
“还有更邪门的!”石牙喘了口气,“那伙黑衣人不要命地往外冲,抢了一辆马车就跑,看方向是往北门去了!但马车跑了一半,在槐花胡同口翻车了,里面滚出来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老头!穿着道袍,瘦得跟干柴似的,左脸上……有颗挺大的黑痣!”
黑痣?!李破脑中轰然一震!这不是之前放出的假“韩先生”的特征吗?怎么真冒出来一个?是替身?还是……“青萍先生”本人?!
“人呢?抓住了吗?”
“没!”石牙一拍大腿,“那老头身边还跟着两个死士,凶得很,拼死护着他钻了胡同,不见了!高阎罗正下令全城搜捕呢!咱们怎么办?”
李破心念电转。童府密室暴露,黑衣人抢出个“黑痣老头”……这是“青萍先生”金蝉脱壳?还是有人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但无论如何,这是条大鱼!绝不能让他跑了!
“石牙,你立刻带所有人,封锁清晏园周边三条街的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陈七,你带一队人,沿着槐花胡同往北搜,重点查那些能藏人的废弃宅院、地窖、商铺后院!”
“是!”
李破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杜蘅:“杜先生,看来你这‘杂物地窖’,清理得很不是时候。来人,将杜先生‘请’回刑名司,好好问问,他清理的到底是什么‘杂物’!”
说完,他再不耽搁,催马冲出清晏园。
晨光越来越亮,但漳州城上空,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更厚的阴云。
童府的火拼,“黑痣老头”的现身,清晏园的蛇涎椒……
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个清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碰撞在了一起!
李破策马奔驰在清冷的街道上,破军剑在腰间轻颤。
他知道,真正的猎杀,现在才开始。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高启和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抓住那条最大的鱼!
无论他是“青萍”,还是“韩先生”,或者……别的什么鬼。
抓到了,就是泼天的功劳,也是护身的铠甲!
他眼中寒光闪烁,如同雪地里亮出的刀锋。
快!必须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