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李破吹熄油灯,却没有立刻离开值房。他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陷阵旅巡夜士卒换岗的口令声,还有衙门外更夫那拖长了调的“平安无事喽——”。
他在等。
等眼睛适应黑暗,等心里那锅被各种线索、算计、危机煮得沸腾的杂粥,慢慢沉淀下来。
靖北王虎符是个雷,现在握在高启手里,但引线可能牵在王府,也可能牵在“青萍先生”那儿。高启想拿这个雷炸出一场富贵,可炸雷的人,往往第一个被崩上天。
岑溪水是另一把悬着的刀,专砍高启这种出头鸟。乌桓把消息透给自己,既是信任,也是提醒——别傻乎乎跟着高启往死胡同里冲。
永丰货栈的货跑了,说明对方警觉性极高,行动迅速。能在石牙赶到之前就转移干净,要么是早就预备好了退路,要么就是……刑名司或者陷阵旅内部,有他们的眼睛。
李破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着。内鬼……这是最麻烦的。童逵、王嵩、赵德柱这些明面上的钉子拔了,可暗处的呢?殿前司那个刘三响是颗棋子,那下棋的人是谁?“青萍先生”到底藏在哪个角落?是高启身边?乌桓身边?还是……就在这刑名司衙门里?
还有苏文清。这女人像一团江南的雾,看着美,摸不着,吸进去还呛人。她给的情报一次比一次硬,要的价码也一次比一次实在。合作?当然可以。但和雾合作,得时刻提防着被引到悬崖边上。
至于北漠……那五百骑兵不是摆设。他们在等信号,等漳州城里乱起来的信号。这个信号,很可能就是“青萍先生”或者那批“大货”被截获的消息。所以现在自己查得越紧,逼得越狠,反而可能越接近引爆炸药的那个点。
进退两难?不。
李破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停。停下来,就是等死。必须动,必须继续把水搅浑,把藏在底下的东西都搅上来,然后……看准了,下死手!
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伤口又传来刺痛。这点痛让他更清醒。
该动动了。
他走到门边,刚要拉开门,外面却先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稳,停在了门外。
不是石牙那种地动山摇的步子,也不是陈七那种刻意放轻的谨慎。这脚步声……有点熟。
“谁?”李破低声问,手按上了门闩。
“我。”门外传来乌桓沉稳的声音,“开门。”
李破一愣,连忙拉开门。只见乌桓只穿了一身深色便服,披着件黑色大氅,没带亲兵,独自一人站在门外风雪中,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
“旅帅?您怎么……”李破侧身让开。
乌桓迈步进来,反手带上门,解下大氅抖了抖雪,搭在椅背上,径直走到炭火盆边坐下,伸出手烤火。“不放心,过来看看。”他声音不高,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高启刚才派人去帅府传话,让我明日一早,点齐一旅兵马,听他调遣,说是要‘清剿城内残匪,搜查逆产’。”
李破心头一凛。来了!高启果然忍不住要动手了!而且一上来就要调动陷阵旅的兵马!
“旅帅答应了?”
“我说明日点卯后再议。”乌桓淡淡道,“拖他一拖。但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不会轻易罢休。最迟明日午时,必会再催。”
“他想用陷阵旅的兵去搜哪里?”李破问。
“没说具体地点,只说‘城内所有可疑宅院、货栈、仓库,尤其是与童、王、赵三家有关联的产业’。”乌桓冷笑,“听着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想借搜捕之名,把漳州城翻个底朝天,一是找那批‘大货’和靖北王的其他罪证,二是……清理可能碍事的人,比如某些知道太多的,或者不肯合作的。”
李破瞬间明白了。高启这是要借军队的刀,进行一场彻底的清洗!那些可能知道靖北王内情、或者与听雨楼有牵扯的本地势力、富户,甚至……刑名司里某些不太听话的人,都可能成为“残匪”!
“他这是要逼宫。”李破缓缓道,“逼旅帅您站队,要么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要么……就成了‘碍事’的人。”
“所以我来找你。”乌桓转过头,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李破,我若硬顶着不交兵权,高启必会以‘抗命不遵、包庇逆党’的罪名上奏朝廷。岑溪水最快也要三五日才能到,这三五日,足够高启做很多事。”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若交出兵权,陷阵旅的刀,就可能砍向不该砍的人,漳州城会血流成河,而且……这把刀,最后很可能会被高启用来对付我,或者你。”
李破沉默。乌桓说的是事实。高启现在手握“靖北王罪证”,正是志得意满、下手最狠的时候。他需要绝对的掌控力来推进他的计划,任何不确定因素都会被清除。
“旅帅需要我做什么?”李破直接问。
乌桓看着他,缓缓道:“高启要搜城,可以。但不能让他的人乱搜,更不能让他借机清除异己。我要你,带刑名司的人,‘协助’殿前司和陷阵旅一部,进行这次全城大搜检。”
李破瞳孔微缩。这是让他去当“监军”?或者说,是去当搅屎棍?
“明面上,你是配合,是协助。暗地里,”乌桓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要盯死高启的人,尤其是殿前司那些生面孔。他们想搜哪里,想抓谁,想‘发现’什么……你得比他们快一步。必要的时候,可以‘意外’破坏,或者‘抢先’找到些东西。”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那批‘大货’如果还在城里,高启肯定也想找到。你要抢在他前面。还有‘青萍先生’……如果这次大搜检能把他逼出来,或者找到他的尾巴,那就最好不过。”
李破明白了。乌桓这是要他在高启的棋盘上,当一颗会自己动的棋子,既配合,又捣乱;既顺从,又挖坑。既要应付高启,又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还要保住该保住的人。
这难度,堪比在刀尖上跳百戏。
但他没有犹豫。
“卑职明白。”李破抱拳,“只是……权限呢?若殿前司的人不配合,甚至阻挠?”
“你是刑名司副旅帅,奉的是本旅帅和高大人双重命令,协查全城。”乌桓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沉沉的铁牌,递给李破,“这是我的令牌,见此牌如见我。若遇阻挠,可先斩后奏。高启那边,我会跟他说,给你‘便宜行事’之权,方便你‘戴罪立功’。”
好一个“戴罪立功”!既给了李破尚方宝剑,又堵了高启的嘴——李破是戴罪之身(私自行动),现在给他机会立功,高启若反对,就是不给戴罪者自新的机会,说出去不好听。
“另外,”乌桓站起身,重新披上大氅,“石牙那队人马,我调给你。陈七、豆子这些人,你也用着顺手。但记住,明早之前,把你衙门里所有人的底细,再筛一遍。我不希望咱们的刀,砍出去的时候,先折在自己人手里。”
“是!”
乌桓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破一眼,眼神复杂:“小子,这趟差事办好了,漳州的天,或许真能变一变。办砸了……”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李破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沉甸甸的。
然后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风雪黑暗之中。
李破站在门内,握着那块还带着乌桓体温的铁牌,入手冰凉,却让他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监军?搅屎棍?棋子?
不。
他要做那个,在下棋人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突然掀翻棋盘的人!
他不再耽搁,吹亮火折,重新点亮油灯。温暖的光瞬间驱散黑暗,也照亮了他眼中冰冷的决心。
“陈七!”他对着外面喊道。
陈七应声而入。
“立刻去办几件事。”李破语速很快,“第一,把衙门里所有胥吏、差役、包括伙夫马夫的名册拿来,我要再看一遍。重点查最近半年内新进的,以及……籍贯是江南,或者有江南亲戚往来的人。”
“第二,让侯三把他手下所有暗桩的名单和这两日的动向报上来,同样要查底细。”
“第三,你去一趟‘云裳坊’,用苏文清给的铜牌,找他们掌柜,问一句话。”李破压低声音,“就问:如果漳州城明日开始全城大索,哪些地方,是‘青萍’最可能藏身,或者最急于转移东西的地方?”
陈七一一记下,转身就要走。
“等等。”李破叫住他,“第四,让石牙、豆子过来。另外……准备些麻绳、口袋,还有迷香。”
陈七愣了一下:“副旅帅,这是要……”
“抓鬼。”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在更大的鬼出动之前,先把咱们家里的‘干净干净’。”
陈七不再多问,快步离去。
李破坐回案前,铺开纸笔,开始罗列明日大搜检可能涉及的区域、势力、以及需要“特别关照”的人家。乌桓的令牌给了他底气,但如何用好这份权力,如何在各方势力之间游走,如何在保护与打击之间取得平衡,需要极其精细的算计。
他正写着,石牙和豆子一前一后进来了。石牙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豆子则有些忐忑。
“破小子,又有什么好差事?”石牙搓着手,眼睛放光,“听说要全城大搜?老子就喜欢这活儿!看谁不顺眼,直接踹门!”
“这次不一样。”李破放下笔,看向两人,“石牙哥,你带十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弟兄,就黑水峪出来的那几个,换上便装,现在就去几个地方。”
他报出几个地址:城南一家当铺、城西两家车马行、还有城北一家米店。都是侯三之前汇报过,有些可疑但一直没动的地方。
“去了之后,别惊动旁人,暗中守着。如果看到里面的人连夜搬运东西,或者有生面孔频繁出入……直接拿下,堵住嘴,装麻袋里带回来。”李破眼神冰冷,“反抗的,打断腿。但记住,我要活的,尤其是掌柜、东家。”
“明白!悄咪咪打闷棍,老子最在行!”石牙嘿嘿一笑,摩拳擦掌。
“豆子。”李破转向他,“你带几个人,去盯着咱们衙门后街那几家住户,尤其是那个新搬来的寡妇,还有那个整天咳嗽的老书吏。看看他们今晚有没有异常访客,或者……有没有往外传递什么东西。”
豆子脸色一白:“副……副旅帅,您怀疑咱们衙门附近……”
“小心无大错。”李破拍拍他肩膀,“去吧,机灵点。”
两人领命而去。
李破继续伏案书写。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随着笔尖移动微微晃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七回来了,带来了侯三的名单和苏文清那边的回复。
“苏家掌柜说,”陈七低声道,“若全城大索,‘青萍’最可能藏身三处:一是慈云庵,但已被司丞查过;二是童府,如今被殿前司占据;三是……城东‘清晏园’,那是前朝一位致仕大学士的别业,如今由其侄孙打理,此人好结交三教九流,园子大,暗道多,且与江南文坛素有往来。”
清晏园……李破记下了。文人雅士聚集地,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侯三的名单呢?”李破问。
陈七递上一张纸,上面列了十几个名字和简单的背景。“侯三说,这些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底子绝对干净,家人也都在掌控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有个叫‘马六’的,前天告假说是老娘病了,回城外老家。但侯三派人去他老家看了,他老娘身子硬朗,马六也没回去。”
李破眼神一凝:“这个马六,平时负责哪片?”
“主要负责码头和货栈区域的盯梢,永丰货栈也在他范围内。”陈七道。
永丰货栈……李破心中冷笑。果然有鬼!
“知道了。”他点点头,“你先去休息,明天有得忙。”
陈七退下。
李破独自坐在灯下,将所有的信息在脑中汇总、分析、推演。内鬼可能不止一个,“青萍先生”可能藏在清晏园,高启明天要借搜城清洗异己,北漠骑兵在等信号,岑溪水正在赶来……
每一件事都迫在眉睫,每一件事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他必须像走钢丝一样,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找到那条唯一能通往活路,甚至……通往更高处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石牙和豆子也先后回来了。
石牙一脸兴奋,压低声音道:“逮着两条鱼!城南当铺的掌柜和账房,半夜偷偷摸摸在后院挖坑埋箱子,被老子一锅端了!箱子里全是账本和借据,还有几封没烧干净的信,落款他娘的有‘雨’字!”
听雨楼的账!李破精神一振。
豆子则有些沮丧:“那个寡妇……没什么动静。倒是那个老书吏,半夜咳嗽着出来倒痰盂,在门口槐树下站了一会儿,对着月亮念叨了几句诗,听不清,然后就回去了。没见外人。”
老书吏……对着月亮念诗?李破皱了皱眉。是巧合,还是某种暗号?
“人都关好了?”李破问。
“关在后院废柴房里,手脚捆结实,嘴塞住了,派了咱们的人看着。”石牙道。
“好。”李破站起身,“石牙哥,你带几个人,现在就去‘清晏园’外围,远远地盯着,别靠近。看看有没有后门、侧门,有没有车马深夜出入。”
“现在?”石牙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
“现在。”李破语气笃定,“如果‘青萍先生’真在那里,听到明天要全城大索的风声,他今晚一定会想办法转移或者销毁东西。咱们来不及进去了,但可以堵他出来的路。”
“明白!老子这就去!”石牙不再多问,转身又冲进夜色。
李破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寒风灌入,带着雪后的清新,也带着漳州城暗流涌动的腥气。
天快亮了。
而天亮之后,这座城将迎来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牌,感受着那冰冷的棱角。
风暴之中,是随波逐流,粉身碎骨?
还是……乘风而起,直上九霄?
他选择后者。
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不屈的火焰。
远处,隐约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李破的刀,也已经磨得雪亮。
只等,出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