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漳州城,像个刚被揍得鼻青脸肿却又强装体面的醉汉,阳光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眼晕,却化不掉屋檐下、墙角处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血渍和昨夜厮杀留下的狼藉。
李破没换衣裳,还是那身沾着血污、被雪水浸透又冻硬的青灰棉袍,只是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束紧,用冷水抹了把脸,让苍白疲倦的脸色看起来不至于太吓人。肩头和手臂的伤口已重新包扎,藏在衣下,走动时仍隐隐作痛,但他步子迈得稳,腰背挺得直,仿佛那些伤是别人的。
他身后跟着陈七和四名亲兵,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匣子。匣子没锁,只是简单扣着,里面装的“早礼”,却能要很多人的命。
驿馆门口,殿前司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三成,一个个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见到李破这一行人,尤其看清李破那身狼狈却凛然的气势,为首的队正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抱拳道:“李司丞,高大人正在用早膳,不知……”
“烦请通禀,”李破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刑名司李破,有紧急要务,关乎昨夜北门冲突及城内奸细大案,需即刻面呈高大人。”
那队正犹豫了一下,李破如今在漳州的名头,可是“李阎王”,昨夜又刚在慈云庵掀了不知谁的窝,这时候来……但他不敢耽搁,对身旁士卒低语几句,那人快步跑进驿馆。
不多时,冯侍卫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李破微微颔首:“李司丞,大人有请。只是……”他目光在李破身后的亲兵和匣子上扫过,“大人喜静,随从和物件,恐怕不便带入内室。”
李破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冯侍卫说的是。陈七,你们在外面候着。这匣子……”他亲自接过,掂了掂,“是证物,需高大人亲自过目,我拿着便是。”
冯侍卫不再多言,侧身引路。
驿馆内温暖如春,银霜炭烧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松木香,与外面冰天雪地像是两个世界。高启果然在暖阁用早膳,一碟水晶虾饺,一碗燕窝粥,几样精致小菜,吃得慢条斯理。见李破进来,他放下象牙箸,拿起雪白的丝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来。
“李司丞这是……”高启目光在李破那身行头上停顿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彻夜未眠?看来昨夜,漳州城很是热闹。”
“托高大人的福,热闹得很。”李破不卑不亢,将乌木匣子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卑职昨夜奉命巡查城内,缉捕奸细,于北门瓮城擒获北漠探子一名,于慈云庵后山捣毁秘密窝点一处,擒获殿前司戊字营队副刘三响及江南‘听雨楼’匪徒数人,缴获赃物、密信若干。另……”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高启:“于贼巢之中,意外发现此物,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擅专,特来呈请大人定夺。”
说着,他打开乌木匣子,从里面取出那枚青铜虎符,双手托着,递到高启面前。
阳光从窗棂透入,照在虎符暗红色的宝石虎目上,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泽。“靖北”两个小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高启的瞳孔。
暖阁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炭火盆里细微的噼啪声。
高启脸上的从容,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出现了清晰的裂纹。他盯着那枚虎符,足足有三息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冯侍卫站在他身后,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靖北……王?”高启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沉,“李司丞,你可知道,诬陷藩王,是何等罪过?此物,从何而来?如何证实是真?”
“回大人,”李破语气依旧平静,“此物得自慈云庵后山贼巢,与北漠探子所用信物、听雨楼令牌及殿前司刘三响口供相互印证。据刘三响迷乱中所言,他们接到的指令是掩护一批‘大货’转移,而此次交易,有‘大人物’担保。至于虎符真伪……”李破抬起眼,目光清澈,“大人可查验工艺、铭文,亦可密询兵部武库司。卑职相信,以大人之能,辨明真伪不难。”
他句句在理,步步为营,既摆出证据链,又将鉴别真伪的皮球踢回给高启——你官大,你门路广,你说了算。
高启沉默着,伸手拿过虎符。入手冰凉沉重,做工精细,绝非仿制。那“靖北”二字,更是透着只有久居上位者才有的霸道笔意。他指尖摩挲着虎符边缘,眼神变幻不定。
靖北王!果然是他!这个盘踞北疆几十年,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的皇叔!童逵、王嵩背后的黑手,竟然是这尊大神!高启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这是天大的功劳,也是天大的风险!扳倒一位实权藩王,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位极人臣;但若稍有差池,或者证据不足,那就是灭顶之灾,甚至可能引发北疆兵变!
“刘三响等人,现在何处?”高启放下虎符,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波涛汹涌。
“已由刑名司严密看押,分开审讯,口供正在整理。”李破答道,“为防串供或意外,暂未移送任何衙署。”
“做得好。”高启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李破身上,带着审视,“李司丞心思缜密,胆大心细,难怪乌桓旅帅如此器重。此案牵扯藩王,干系重大,所有证物、口供,必须严格保密,未有本官手令,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包括……乌桓旅帅。”
这是要独占功劳,也是要控制局面。李破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大人,乌桓旅帅乃漳州防务主官,昨夜北门冲突、城内搜捕,旅帅皆已知情。且……陷阵旅弟兄亦参与行动,若要完全保密,恐怕……”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瞒不住。乌桓不是傻子,昨晚那么大动静,他能不知道?陷阵旅的人参与了,消息迟早会漏。
高启眉头皱起,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他沉吟片刻:“乌桓旅帅那边,本官自会知会。你只需管好刑名司上下,管好你的嘴。此外……”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压迫,“那批所谓的‘大货’,可有线索?”
“正在全力追查。”李破道,“据口供,原计划是通过鬼市渠道或水路转移。卑职已派人监控码头、货栈,并大张旗鼓巡查了城东老盐仓,敲山震虎。目前尚无确切消息,但相信很快会有线索。”
“尽快找到!”高启语气加重,“那批‘货’,很可能就是靖北王与北漠、听雨楼交易的实物罪证!至关重要!”
“卑职明白。”李破躬身,“只是……人手有限,若能有殿前司的弟兄协查,尤其是熟悉城中三教九流、地下渠道的……”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要权。高启想独占功劳,就得给他更多资源,或者……允许他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高启盯着李破,仿佛要看清他心底每一分算计。良久,他才缓缓道:“殿前司需拱卫驿馆及诸位大人安全,不便擅动。但本官可予你一道手令,漳州府衙三班衙役、巡防营剩余兵丁,暂归你调遣,协助查案。一有‘大货’线索,即刻来报,不得擅自行动!”
“谢大人!”李破抱拳。虽然没拿到殿前司的人,但有了这道手令,他在漳州城内明面上的行动权限就大了很多。
“下去吧。”高启挥挥手,重新拿起虎符,目光深沉,“管好你的人,办好你的差。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卑职告退。”李破不再多言,躬身退出暖阁。
走出驿馆,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怀中的虎符虽然交出去了,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高启想吃独食,又怕被烫着;乌桓手握兵权,态度不明;靖北王远在王府,却阴影笼罩;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大货”和神秘“青萍先生”……
他翻身上马,对陈七道:“回衙。另外,派人去帅府,将我们已向高大人呈报靖北王虎符之事,‘简单’禀报乌桓旅帅。记住,是‘简单’禀报,不必详说。”
“是!”陈七会意。这是既遵守了高启的“保密”要求(没给详细口供),又让乌桓知道了关键信息(虎符出现了),两头不得罪,也给乌桓提了醒。
刚回到刑名司衙门,石牙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黑脸上带着兴奋:“破小子!盐仓那边有戏!咱们的人刚围过去,还没搜呢,就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后墙狗洞往外钻,肩上扛着麻袋,沉得很!被咱们逮个正着!你猜麻袋里是啥?”
“是什么?”李破心中一动。
“他娘的是精铁!上好的百炼精铁锭!还有十几副半成品的铁甲片!”石牙眼睛放光,“藏在盐仓地窖夹层里,用油布和生石灰裹着!看数量,够装备上百号人!而且工艺不像咱们军器局的,倒像是……南边的路子!”
精铁!铁甲!南边工艺!李破眼神骤亮。这就是那批“大货”?或者,是其中一部分?如果“大货”指的就是军械,那就说得通了!北漠缺铁,靖北王私贩军械给北漠,换取利益或某种支持!听雨楼负责从中原(尤其是江南)采购、转运,利用苏家这样的地头蛇关系网遮掩!
“人呢?问出什么没有?”
“嘴硬!说是替东家存的货,东家是谁不知道,拿钱办事。”石牙啐道,“不过,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条抽象的鱼形图案。
“鱼?”李破皱眉。这不是听雨楼的标记,也不是靖北王的。
“老子也不认识。”石牙挠头,“但侯三那小子说,他好像在码头见过类似图案的船旗,是条走长江的商船,船主好像姓……姓罗?”
罗?李破脑海中瞬间闪过老瞎子提过的那个名字——“混江龙”罗耿!长江水匪,亦商亦盗,手眼通天!如果他也卷进来了,那这潭水,就深得没底了!
“把人看好,继续审,用老瞎子的药。”李破快速吩咐,“另外,让侯三立刻去查那艘姓罗的商船,现在何处,船上有什么人,最近卸过什么货!”
“得令!”
线索越来越多,网越收越紧。李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错综复杂的迷宫中心,每一条岔路都可能通向真相,也可能通向死地。
他走回值房,丫丫已经醒了,正笨拙地想把冷掉的粥重新温热。老瞎子坐在炭火盆边,慢悠悠地说:“烫手山芋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李破坐下,揉了揉眉心,“但接下来,端碗的人,恐怕手更抖。”
“抖才好。”老瞎子咧嘴,“手抖了,碗才容易掉。碗掉了,才能看清里面装的,到底是金疙瘩,还是烂泥巴。”
李破默然。是啊,高启现在拿着靖北王的虎符,就像捧着一个烧红的炭盆。他想邀功,又怕被反噬;想捂盖子,又捂不住。而乌桓,手握重兵,与靖北王素有旧怨,得知虎符出现,绝不会无动于衷。
接下来,就看这两位“大人”,怎么表演了。
而他李破,要做的就是在这两位大人手抖的时候,稳稳地接住掉下来的“碗”,或者……趁机,把碗砸了,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神色古怪:“副旅帅,苏府送来一份请柬,苏小姐邀您午时于‘一品楼’雅间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告,关乎……‘故人之约’。”
故人之约?李破想起苏文清上次交易时说的第三个条件。她这时候邀约,是想打探昨夜慈云庵的结果?还是想兑现“柳社”的助力?
“知道了。”李破接过请柬,目光深邃。
夏侯岚的粥,苏文清的约。
一边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一边是利益交织的纠葛。
乱世之中,温情与算计,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轻轻叩击着桌面。
午时,一品楼。
或许,能从这位神秘的苏大小姐嘴里,撬出点关于“鱼”和“混江龙”的真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