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庵的后山,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香火味,可等真到了地方,李破才发现,这地方比寡妇巷那棺材铺还邪性。
雪停了,月亮从云缝里吝啬地漏出点光,惨白惨白的,照得那片乱坟岗子跟泼了层石灰似的。歪七扭八的墓碑东倒西歪,有些连碑都没了,就剩个土包,被雪一盖,鼓鼓囊囊的,像地下有什么东西想拱出来。枯树杈子张牙舞爪,风一吹,呜呜地响,像是满山的鬼在开茶话会。
“他娘的……”石牙啐了一口,紧了紧手里的横刀,牛眼瞪得溜圆,“这破地方,鬼来了都得迷路。苏家那小娘们是不是耍咱们玩呢?”
陈七举着火把,火光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坟包上,拉得老长,晃晃悠悠的,自己人都觉得瘆得慌。“副旅帅,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能藏人的。除非……”
“除非藏的不是活人。”李破接话,声音在寂静的坟地里格外清晰。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座坟茔。苏文清不会无的放矢,她既然特意点出这里,必有缘由。
“分开找。”李破停下脚步,指着几个方向,“石牙,你带三个人往左,陈七往右,豆子带两个人往前探。注意墓碑上的字,还有坟包有没有新土、踩踏的痕迹。发现异常,立刻发信号,别逞强。”
“得令!”众人应声,很快散入乱坟之中。
李破自己则走向坟地中央最高大、也是唯一一座有石制碑亭的坟墓。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认出“先考……苏公……之墓”几个字,落款是前朝的年号。苏家的祖坟?苏文清把自己祖坟都点出来了,这女人是真狠。
他绕着碑亭转了一圈,石亭年久失修,檐角坍塌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椽子。地上积雪平整,不像有人来过。但当他转到碑亭背面时,脚步顿住了。
背面的积雪,有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痕迹的凹陷,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已经重新凝结了一层薄冰——像是有人不久前在这里短暂站立过,体温融化了雪,随后风雪覆盖,但融化的雪水又结成了冰。
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李破蹲下身,仔细查看。冰面很薄,下面还能看到被踩实的雪痕。脚印很浅,来人要么身法极好,要么……体重很轻。他伸出手指,轻轻敲击冰面四周的积雪。
“空空。”
下面是空的!
李破眼神一凛,抽出破军短剑,沿着冰面边缘小心地撬开积雪。下面果然不是实地,而是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青石板!石板不大,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半截枯草。
他用力掀开石板,一股混杂着土腥、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涌了上来。洞口黑黝黝的,有粗糙的石阶向下延伸。
果然别有洞天!
李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侧耳倾听。洞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在洞口打着旋儿。他捡起一块石子,扔了下去。
“嗒……嗒……嗒……”石子碰撞石阶的声音清脆,一路滚落,最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像是落到了软物上。
没有机关,也没有人。
李破回头看了看分散在坟地各处的部下,他们还在仔细搜索,暂时没有发现。他略一沉吟,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咬在嘴里,左手持火,右手握剑,矮身钻入了洞口。
石阶不长,约莫二十来级。下面是一个不大的墓室,看规制,原本应该是个富户的葬所,但如今棺椁早已不在,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石台。墓室一角堆着些散乱的陶罐碎片和朽木,积着厚厚的灰尘。
然而,在墓室另一侧,墙壁上却有一道明显是新开凿不久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矮门。门是虚掩着的,檀香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李破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先检查了墓室地面。灰尘上有新鲜的足迹,不止一人,足迹凌乱,方向都指向那道矮门。其中一双脚印格外清晰,鞋底纹路特殊,像是……官靴的样式?
他心中疑窦更甚,轻轻推开矮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人工开凿的痕迹很明显,墙壁上还留着新鲜的凿痕。甬道不长,尽头透出微弱的、跳动的火光,还有极低的、压抑的说话声。
李破屏住呼吸,如同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甬道尽头是一间稍大的石室,显然是将天然岩洞稍加改造而成。石室内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四个人围坐在一张粗糙的石桌旁,桌上摊着一张地图,还有几件零散的物品——李破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件,正是类似北门墙根下找到的那种白色“路引子”石子!
背对着他的那人,穿着深色棉袍,身形瘦削。另外三人,两个作劲装打扮,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一看就是好手。而最让李破瞳孔收缩的是面朝他这个方向的那人——竟然穿着殿前司的低级军官服饰!虽然去掉了显眼的甲胄和标识,但那身制式内衬和腰间佩刀的样式,李破绝不会认错!
“……北门失手,鹰爪折了。货样和路引子都没取回,风声肯定紧了。”背对李破的瘦削身影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必须在寅时之前,把‘大货’转移出城。走原定的水道已经不行了,高阎罗和乌桓都不是傻子,码头肯定被盯死了。”
那殿前司军官皱眉道:“水道不通,陆路更难!四门紧闭,巡防严密,带着‘大货’根本出不去!除非……有内应能临时开一道口子。”
“内应?”瘦削身影冷笑,“童逵倒了,王嵩废了,赵德柱自身难保。我们在军中的那些钉子,有几个还敢冒头?高启正拿着篦子梳头呢!”
一名劲装汉子沉声道:“那怎么办?‘大货’必须在约定时间前送到野狼谷,北边的人等不起。误了时辰,咱们都得死!”
“慌什么?”瘦削身影敲了敲石桌,“水道走不了,就走‘鬼道’。”
“鬼道?”几人俱是一愣。
“慈云庵后山往西五里,有一处前朝废弃的矿坑,坑底连着地下暗河,直通漳水支流。当年开矿时为了排水偷偷挖的,知道的人不多,连衙门卷宗里都没记载。”瘦削身影缓缓道,“把‘大货’装进防水箱,顺暗河漂出去,到下游自然有人接应。”
殿前司军官眼睛一亮:“这法子好!隐秘!但‘大货’现在藏在哪儿?安全吗?”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瘦削身影语气带着一丝得意,“就在这慈云庵底下。当年苏家修祖坟时,就暗中扩了这处密室,本是用以避祸藏宝,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苏家!李破心中一震。果然是苏文清!这女人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她提供情报让自己来查,难道是想借刀杀人,清理门户?还是说,这密室和“大货”,连她都无法完全掌控?
“事不宜迟,立刻动手转移!”劲装汉子站起身。
就在这时,李破脚下不小心碰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子。
“咕噜噜……”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刺耳!
“谁?!”石室内四人霍然转头,目光齐刷刷射向甬道方向!
李破知道藏不住了,当机立断,不退反进,身形如电射入石室,破军短剑带起一道寒光,直取那背对自己的瘦削身影!擒贼先擒王!
那瘦削身影反应极快,听到风声竟不回头,直接向前扑倒,同时厉喝:“杀了他!”
两名劲装汉子一左一右,刀光乍起,封死了李破的进路!招式狠辣,配合默契,竟是军中合击之术!而那殿前司军官则抽刀护在了瘦削身影身前。
“找死!”李破眼中寒芒爆射,面对绞杀而来的刀光,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如同游鱼般从两把刀的缝隙中穿过,破军剑直刺左侧汉子咽喉!
那汉子没料到李破身法如此诡异,大惊之下回刀格挡。
“铛!”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李破手腕一抖,剑身顺着对方刀脊滑下,直削其五指!同时左脚如鞭,狠狠踢向右侧汉子的膝弯!
那右侧汉子急忙闪避。就这瞬间的空档,李破已震开左侧汉子的刀,剑尖如毒蛇吐信,点向其胸口要穴!
“噗!”剑尖入肉半寸!
左侧汉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右侧汉子见状怒吼,刀势更猛,缠住李破。
而那名殿前司军官见同伴受伤,也挥刀加入战团。三人合攻李破!
石室内刀光剑影,劲风激荡,油灯被吹得明灭不定。
李破以一敌三,毫无惧色。破军短剑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时而轻灵如燕,时而沉重如山,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又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递出致命的剑锋。他肩头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再次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衫,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你们是靖北王的人,还是听雨楼的狗?”李破格开殿前司军官一刀,冷冷问道。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殿前司军官狞笑,刀法更加狠戾。
“不说?”李破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那就打到你们说!”
他剑势陡然一变,不再游斗,而是合身撞入左侧受伤汉子的怀中,左手肘狠狠击其肋下,右手剑反手抹向右侧汉子的手腕!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左侧汉子肋下遭受重击,惨叫着吐血倒地。右侧汉子手腕被剑锋划开,兵刃脱手。李破自己也被殿前司军官一刀划破左臂,深可见骨!
剧痛反而激起了李破的凶性!他无视伤口,身体旋转,破军剑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直刺殿前司军官心窝!
军官骇然失色,拼命回刀格挡。
“铛!”
刀剑再次碰撞!这一次,李破全力施为,军官只觉一股巨力涌来,虎口崩裂,长刀脱手飞出!
剑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现在,可以说了吗?”李破声音平静,却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冰冷杀意。
军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躲在后面的瘦削身影,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响!
哨音未落,石室另一侧原本看似石壁的地方,突然滑开一道暗门!四五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手中兵刃寒光闪闪,直取李破后背!
还有埋伏!
李破瞳孔骤缩,想要回身已来不及!
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
“破小子!你爷爷来也!”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甬道口传来!紧接着,石牙那铁塔般的身影如同疯牛般撞了进来,手中横刀抡圆了就是一个横扫千军!
“砰!砰!”
两名扑向李破的黑影猝不及防,被石牙势大力沉的一刀直接扫飞,撞在石壁上,筋断骨折!
陈七和豆子也带着人冲了进来,弩箭齐发,瞬间又放倒两个!
形势瞬间逆转!
那瘦削身影见势不妙,猛地将手中一个东西砸向地面!
“砰!”一团浓密刺鼻的白烟爆开,瞬间弥漫整个石室!
“咳咳……小心毒烟!”石牙大吼,挥刀乱舞。
李破捂住口鼻,挥剑想要拦住那瘦削身影,但白烟太浓,视线受阻,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向另一条暗门。
“追!”李破厉喝,率先冲入白烟。
等他冲出暗门,外面是一条向上的狭窄通道,隐约能看到出口的微光。他疾追而上,冲出通道,发现竟然回到了慈云庵后院的一间柴房。
院子里积雪平整,只有一行新鲜的脚印,通向庵堂方向,然后……消失了。
人,不见了。
李破站在雪地里,看着寂静的庵堂,眼神冰冷。
晚了一步。
但,并非全无收获。
他摸了摸怀中——刚才在石室激斗中,他顺手从石桌上摸走了一样东西。
摊开手掌,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青铜虎符,做工古朴,虎目镶嵌着暗红色的宝石,在雪光下泛着幽光。虎符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小篆:
“靖北”。
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落在李破染血的肩头和手中那枚冰冷的虎符上。
庵堂里,隐约传来木鱼声,笃,笃,笃。
不紧不慢,仿佛超度着亡魂,也仿佛……嘲笑着闯入者。
李破缓缓握紧虎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比雪更冷的笑。
“苏文清……慈云庵……靖北王……”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他转身,走回柴房。
身后,雪落无声,渐渐掩盖了所有踪迹。
只有那枚沾血的靖北虎符,在他掌心,滚烫如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