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漳州城的夜,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压得喘不过气。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撞得屋檐下的灯笼左摇右晃,将守城士卒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刑名司衙门里,气氛却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更紧。
李破刚踏入值房,炭火盆的热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右臂上那道被毒袖箭擦过的伤口,虽然已经紧急处理过,敷上了老瞎子特制的解毒药膏,此刻仍在火辣辣地疼,并伴随着一阵阵令人心烦的麻痒。
“他娘的!真让那瘸腿老王八阴了一手!”石牙骂骂咧咧地跟进来,一脚踢翻了挡路的矮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盔甲上还沾着寡妇巷棺材铺的尘土和血渍,一张黑脸在火光映照下愈发狰狞,“破小子,你这胳膊真没事?老瞎子那药靠不靠谱?要不老子去把城里最好的郎中绑来!”
“死不了。”李破在炭火盆边坐下,扯开临时包扎的布条,露出伤口。伤口不深,但皮肉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周围红肿了一片。他面无表情地重新上药,动作稳得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胳膊,“那药若是没用,你现在该给我准备棺材了。”
“呸呸呸!晦气!”石牙连啐三口,从怀里摸出那枚青铜柳叶令牌和几封密信,重重拍在桌上,“东西都在这儿了!他娘的,那棺材铺下面还真是个耗子窝!那俩死鬼,嘴比死人还硬,一个字没撬出来就咽气了!”
李破拿起那枚刻着“雨”字的令牌,在手中掂了掂。令牌入手冰凉,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有些年头了。“听雨楼……”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听雨’,藏得够深,手也够长。江南的亭台楼阁,居然修到北疆的棺材铺底下了。”
陈七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副旅帅,旅帅府和高大人那边都派人来过,问北漠骑兵的事该如何应对。旅帅让您速去帅府议事。”
“知道了。”李破将令牌和密信收好,站起身,“石牙,你带人继续盯着寡妇巷那边,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另外,让咱们的人都打起精神,今夜,怕是不太平。”
“放心吧!老子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石牙拍着胸脯保证,“那群北漠狼崽子敢来,老子请他们吃热乎的弩箭!”
李破点了点头,披上那件沾满风雪的外袍,刚要出门,却又被石牙叫住。
“破小子,”石牙难得地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担忧,“高阎罗那老狐狸,这时候召你去,怕是没安好心。北漠兵临城下,他要是想拿你顶缸……”
“顶缸?”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当那个缸。”
他不再多言,大步走出值房。陈七早已备好马,两人翻身上马,冲入茫茫风雪之中。
帅府离刑名司不算远,但今夜的风雪实在太大,马匹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沿途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陷阵旅士卒小队偶尔经过,见到李破,纷纷无声行礼,眼神中带着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北漠骑兵逼近的消息,显然已经在军中传开了。
帅府门口,火把在风雪中顽强燃烧着。乌桓的亲兵队长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李破,连忙上前牵马,低声道:“李副旅帅,旅帅和高大人都在书房等您。”
李破抖落肩头的积雪,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帅府。府内比外面暖和许多,但气氛却更加凝重。回廊下、庭院中,随处可见全副武装、面色肃然的亲兵,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乌桓依旧坐在主位,破军刀横在膝前,脸色沉凝。高启则坐在下首,一身紫袍常服纤尘不染,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着,仿佛外面逼近的不是北漠骑兵,而是一群无关紧要的牧民。
见到李破进来,乌桓抬了抬眼:“伤如何?”
“皮肉伤,无碍。”李破抱拳行礼,“旅帅,高大人。”
高启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李破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李司丞真是勤勉,负伤之下,仍不忘查案。听说,你在城西又有了‘收获’?”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李破心中冷笑,知道高启这是在敲打他私自行动,却也不点破,只是平静回道:“回大人,卑职在调查打更人刘老四命案时,偶然发现其生前可能撞见一伙南北勾结的不法之徒,遂循迹追查,于寡妇巷一处棺材铺内,发现可疑人员及物证。交手间,匪徒负隅顽抗,已被格杀。初步判断,此伙人与江南‘听雨楼’有关联。”
他避重就轻,将追查北漠线索说成查命案“偶然”所得,既解释了行动缘由,又暗示了“听雨楼”的存在。
果然,高启听到“听雨楼”三字,眼中精光一闪,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哦?听雨楼?”他语气依旧平淡,“可有确凿证据?”
李破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令牌和密信,呈了上去:“此乃从匪徒身上搜出的身份令牌及往来密信,请大人过目。”
高启示意冯侍卫接过,自己只是扫了一眼令牌,便将目光重新投向李破,意味深长道:“李司丞果然是福将,走到哪里,都能挖出些了不得的东西。只是……如今北漠骑兵压境,兵凶战危之际,这些江湖匪类之事,是否可暂缓一二?”
乌桓此时开口,声音沉稳:“高大人,听雨楼之事虽非当务之急,但其若真与北漠有所勾连,便是我军心腹之患。李破既已发现线索,不妨让他继续追查,或可从中找出北漠此次异动的缘由。”
高启看了乌桓一眼,笑了笑:“乌桓旅帅言之有理。既如此,李司丞便继续查吧。不过……”他话锋一转,“当务之急,是应对北漠骑兵。据斥候最新回报,野狼谷方向集结的北漠骑兵,已增至五百余骑,前锋距北门已不足三十里。乌桓旅帅,城防准备如何了?”
乌桓沉声道:“北门已加派两旅兵力,弓弩、滚木、火油俱已备齐。四门守军皆已进入战备,城中各处要道亦有巡逻队警戒。高大人放心,只要北漠人敢来,陷阵旅定叫他有来无回。”
“好!”高启抚掌,“有乌桓旅帅坐镇,本官自然放心。不过,为防万一,本官的殿前司护卫,亦可抽调部分,协防城中要害,尤其是……驿馆及诸位大人府邸安全。”
他这话看似主动分忧,实则隐含插手城内防务之意。乌桓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但并未反对,只是淡淡道:“那便有劳高大人了。”
李破冷眼旁观,心中明了。高启这是既要借陷阵旅之手御敌,又不愿完全放权,更想借此机会,将触角伸入漳州防务核心。这位钦差大人的算盘,打得真是噼啪响。
“李司丞,”高启又看向李破,“你麾下刑名司及可调动的陷阵旅一部,负责城内治安及缉捕奸细。尤其是今夜,务必严防死守,绝不可让北漠细作或城内乱党趁乱生事!”
“卑职遵命!”李破肃然应道。这任务看似重要,实则将他的力量限制在了城内,无法直接参与城防。高启既用他,又防他,手段老辣。
“既如此,诸位便各司其职吧。”高启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本官就在驿馆,静候诸位佳音。”
送走高启,书房内只剩下乌桓和李破二人。
乌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肆虐的风雪,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高启的话,你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李破站在他身后,“既要我们卖命,又不让我们掌权。他想做稳坐钓鱼台的渔翁。”
“看明白了就好。”乌桓转过身,目光如炬,“但眼下,北漠是共同的敌人。城必须守住。你的任务也不轻,城内若乱,城外之敌便有机可乘。尤其是……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
“旅帅放心。”李破挺直腰背,“卑职定将城内清理干净。”
“去吧。”乌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信任,“小心行事。你这把刀,我还舍不得折。”
李破心中一热,重重抱拳:“是!”
走出帅府,风雪依旧。李破翻身上马,对陈七道:“回衙!点齐人手,今夜,咱们要替漳州城,好好‘守夜’!”
就在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时,帅府侧门忽然打开,一道娇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斗篷,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出来,正是夏侯岚。
“李破!”她跑到马前,小脸冻得通红,将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塞进李破手里,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一定要小心!我……我等你回来!”
李破握着那还带着少女体温的暖手炉,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情意,心头某处微微一动。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回去,外面冷。”
说完,不再看她,一夹马腹,青灰色的身影决绝地冲入风雪。
夏侯岚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被闻声赶来的丫鬟劝了回去。
而此刻,漳州城北门外的风雪中,五百北漠骑兵,如同潜伏在雪原上的狼群,眼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正等待着扑向猎物的最佳时机。
城内,李破已回到刑名司,石牙、陈七、豆子等人齐聚一堂,一张漳州城的简易地图摊在桌上,上面被标注了数个红点。
“听好了!”李破的声音在值房里回荡,冰冷而清晰,“今夜,我们的任务是肃清城内所有可疑据点,尤其是与听雨楼、北漠可能有关的!石牙,你带一队人,重点排查城西所有客栈、货栈、车马行,尤其是靠近寡妇巷的区域!”
“得令!”
“陈七,你带人监控北漠使团驻地外围,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同时,暗中查访近日城中是否有大量陌生人聚集,或是有异常物资流动!”
“是!”
“豆子,你带几个机灵的,混入市井,听听风声。打更人、乞丐、酒保,这些人的耳朵最灵,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动静。”
“明白!”
李破最后指了指地图上几个位置:“其余人等,随我坐镇刑名司,随时策应。记住,今夜凡有持械反抗、形迹可疑者,可先斩后奏!但务必留活口,我要知道,这群藏在暗处的老鼠,到底想干什么!”
“是!”众人齐声低吼,眼中战意沸腾。
风雪呼啸,漳州城的夜,注定无人入眠。
而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一间挂着“云裳坊”招牌的成衣铺后院,油灯如豆。苏文清披着狐裘,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另一枚“三叶柳”铜牌,听着窗外风雪的呜咽,眉头微蹙。
“小姐,”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低声道,“‘雨字号’在城西的暗桩被拔了,是刑名司李破动的手。北边来的‘客人’……失踪了。”
苏文清指尖一顿,铜牌险些脱手。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喃喃道:“李破……你动作可真快。只是,这潭水,你搅得越浑,自己……也就越危险啊。”
她望向北方,那里是刑名司的方向,也是北漠骑兵逼近的方向。
“传令下去,”她缓缓起身,声音恢复了清冷,“所有‘柳叶’,暂停一切活动,隐匿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是。”
黑影退去。苏文清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风雪。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低声吟道,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李破,这次,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破局而出吗?”
答案,或许就在这个漫长而血腥的雪夜之后。
而此刻,北门城楼上,乌桓按刀而立,破军刀在风雪中发出低沉呜咽。他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雪原,仿佛能看见那隐藏其中的森然兵甲。
身后,陷阵旅的士卒们紧握刀枪,眼神坚毅。
更远处,刑名司衙门内,李破擦拭着破军短剑,剑身映照着跳动的火光,寒芒刺骨。
雪,越下越急。
风,越刮越猛。
漳州城的命运,以及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将在这一夜,迎来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