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李破策马奔向城西,青灰色棉袍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中翻卷,像一只逆风疾飞的孤鹰。陈七紧随其后,两人三骑(多备了一匹换乘)踏碎街面积雪,溅起泥泞,引得寥寥几个缩着脖子赶路的行人慌忙避让,投来惊惧或好奇的一瞥。
寡妇巷。
这名字听着就晦气。位于城西最杂乱的地段,夹在“琳琅书铺”所在的街区和一片低矮混乱的贫民窟之间。巷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高矮不一的土墙或破败木屋,墙皮剥落,露出里头夯土的黄褐色,像是长了癞疮。屋檐下挂着冰凌,长长短短,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死白。巷子里静得诡异,连野狗都不愿在此停留,只有风穿过时发出的呜咽,像无数个死了男人的妇人在低泣。
李破在巷口勒住马,翻身下来,将缰绳扔给陈七。“守在这儿,别让闲人靠近。若有异动,吹哨。”他低声吩咐,按了按腰间的破军短剑,剑柄冰凉,却让他心中那股躁动的火焰稍稍平复。
陈七点头,牵着三匹马退到巷口对面一处屋檐下,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李破独自步入巷中。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味、污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仿佛阳光从未真正照进过这里。两侧的院门大多紧闭,有些门板上贴着褪色的、残破的门神,色彩模糊,面目狰狞,更添几分森然。
他走得很慢,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寸墙壁、每一扇门、每一处可能藏有异常的角落。打更人刘老四的尸体是在巷子后头的臭水沟发现的,但妇人说他听见吵架是在巷口。那么,事发地点很可能就在巷子中段,甚至……就是那家棺材铺附近。
寡妇巷不长,约莫百十来步。李破很快走到了中段。这里有一处稍宽的凹处,像是原本有户人家,如今只剩半截坍塌的土墙。墙根下,积雪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深一些,隐隐能看到被践踏凌乱的痕迹,以及……几滴已经冻成黑紫色的斑点。
血。
李破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带血的雪沫,放在鼻尖闻了闻。血腥味很淡,混杂着泥土和污水的臭味。他仔细查看地面,除了杂乱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大半),还在墙根一块凸起的石头旁,发现了一道很浅的、像是被什么坚硬物体划过的痕迹,不像是寻常的磕碰。
他顺着痕迹的方向看去,正对着斜对面一家铺子。
那铺子门面比周围的民宅稍宽,同样破旧,门楣上光秃秃的,连块招牌都没有。但门板的质地却比其他家要厚实些,颜色也更深,像是经常被油烟熏烤,或者……刷过桐油。此刻,铺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正是那家棺材铺。
李破记得侯三之前摸查城西时提过一嘴,这家棺材铺开了有些年头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脾气古怪,很少与人来往,生意也清淡。当时并未特别留意。
现在想来,在这样一条晦气冲天的巷子里,开一家本就晦气的棺材铺,还能一直维持下去,这本身就不太寻常。更别说,刘老四听见的争吵地点就在附近,争吵内容涉及“货”,而争吵一方是“脸上有黑痣的南方人”……
他站起身,走到棺材铺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倾听。
里面死寂一片。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闩着,纹丝不动。
目光扫过门板,在靠近门轴的下方,发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木纹的色泽差异,像是不久前被什么东西蹭过,又匆忙擦拭过,但未能完全去除痕迹。他蹲下,用手指摸了摸,触感有些油腻,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松脂混合着药草的味道。
这不是棺材铺该有的味道。棺材铺多是木料和油漆味,或者防腐药物的气味,但这种松脂混合药草的味道……
李破眼神微凝。这味道,他似乎在老瞎子那些瓶瓶罐罐里闻到过类似的,是一种南地方子用来处理特殊物品(比如某些需要防潮防虫的文书或器物)的配方!
南方!又是南方!
他不再犹豫,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门板靠近门闩的位置!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炸开!门板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但并未被踹开,只是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这门的结实程度,远超寻常民宅!
“谁?!”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喝问,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正是那瘸腿老板。
“刑名司查案!开门!”李破厉声喝道,同时手已按上剑柄。
门内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声。
“来了来了!官爷稍候!”苍老的声音带着惶恐,还有金属摩擦门闩的声响。
李破却听得清楚,那脚步声不止一人!除了那略显拖沓(瘸腿)的步子,还有一个极其轻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快速移向铺子后方!
想跑?
“陈七!”李破对着巷口方向暴喝一声,同时不再等待,运足力气,侧身用肩膀猛地撞向门板!
“轰!”
这次,本就摇摇欲坠的门闩终于断裂,两扇厚木门向内猛地荡开,撞在墙壁上,发出更大的声响。
李破如同猎豹般冲入铺内!
眼前光线昏暗,适应了一瞬,才看清铺内情形。果然是家棺材铺,左右两侧靠着墙摆着几口白茬棺材,有的已经刷了黑漆,有的还是原木色,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和木料气味。地上散落着刨花和木屑。正对门口是个简陋的木柜台,后面站着个须发花白、脸色惊惶、左腿明显不灵便的干瘦老头,应该就是老板。
而在铺子最里面,靠墙的货架旁,一道黑影正仓惶地推开货架旁一扇极其隐蔽的小门,想要钻进去!
“站住!”李破厉喝,身形疾冲而去!
那黑影听到喝声,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拼命地往里钻,眼看半个身子就要没入那扇小门后的黑暗。
李破岂能容他逃脱?距离尚有数步,他手中已扣着一枚从靴筒里摸出的三棱透骨钉,抖腕甩出!
“咻!”
透骨钉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向那黑影的小腿!
“啊!”一声痛叫,黑影身形一个踉跄,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瞬间的迟滞!李破已冲到近前,左手如铁钳般抓向对方后颈!
那黑影也甚是凶悍,虽然小腿受伤,竟在电光石火间猛地回身,手中寒光一闪,一把淬着幽蓝光芒的短刃直刺李破面门!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李破早有防备,抓出的左手中途变招,屈指成扣,精准地扣住对方持刃的手腕,用力一拧!同时身体侧闪,右膝狠狠顶向对方腹部!
“呃!”黑影闷哼一声,短刃脱手,身体被顶得向后撞在货架上,将上面堆放的一些丧葬用品撞得哗啦散落一地。
李破这才看清,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皮肤黝黑,五官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那种,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李破,带着一股亡命徒的凶戾。他穿着普通的灰布棉袄,但脚上的靴子却是上好的牛皮靴,沾满了泥雪。
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南方人打扮!
“你是什么人?在此作甚?”李破用破军短剑抵住他咽喉,冷冷问道。
那汉子紧咬牙关,眼神闪烁,却一言不发。
“官爷!官爷饶命啊!”这时,那瘸腿老板连滚爬爬地过来,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人……这人是昨天傍晚来的,说是要订口好棺材,给了双倍价钱,非要借小人的后院柴房暂住一晚,等棺材打好……小人贪财,就……就答应了!真不知道他是歹人啊!”
李破瞥了一眼那扇隐蔽的小门,门后是通往后面的通道。“后院柴房?带路!”
“是是是!”老板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引路。
李破押着那汉子,紧随其后。陈七此时也持刀冲了进来,见状立刻跟上。
穿过小门,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堆着些杂物。尽头是个小小的后院,果然有一间低矮的柴房,门虚掩着。
李破示意陈七看住那汉子和老板,自己持剑,小心翼翼地上前,用剑尖轻轻拨开柴房门。
柴房内光线更暗,堆着些柴禾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乍一看,并无异常。
但李破的目光,却落在了柴堆旁的地面上。那里有一片地方,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薄,像是近期被什么东西反复拖拽或踩踏过。他走上前,用剑鞘拨开表面的浮土和柴草。
下面赫然是一块与其他地面略有色差的木板,边缘有细微的缝隙——是个地窖入口!
“打开!”李破对那老板喝道。
老板面如土色,哆嗦着上前,在柴堆后面摸索了片刻,扣住一个隐蔽的拉环,用力一拉。
“咔哒”一声轻响,木板被掀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并夹杂着一丝淡淡血腥和药草气味的气息涌了上来。
李破从陈七手中接过一支火折子,吹亮,当先走了下去。
地窖不大,约莫半间屋子大小,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不知装着什么。最引人注目的是地窖中央,竟然摆着一张简易的木榻,榻上铺着干草和一张破旧毛皮。而木榻旁的地上,扔着几件沾着血污的布条,看颜色和质地,不像本地寻常百姓所用,倒有些像……军中所用的绑腿布?
李破走近木榻,用剑尖挑起那张毛皮。毛皮下面,赫然压着一小截烧了一半的、带着焦糊味的细麻绳,以及几粒黄褐色的、散发着辛辣腥甜气味的颗粒——蛇涎椒!
又是蛇涎椒!和刑名司大牢走水时发现的一模一样!
而在地窖的角落,他还发现了一个丢弃的、空了的火折子筒,筒身有着江南某地作坊的标记。
线索,全对上了!
这里曾经藏过人,而且是受伤的人!用过军中的绑腿布,烧过蛇涎椒(制造毒烟),火折子来自江南!很可能,就是昨夜从“琳琅书铺”逃脱的、真正的重要人物!那个脸上未必有黑痣的“韩先生”,或者……“青萍先生”本人!
“昨天来的,就他一个?”李破转身,目光如刀,刺向那被俘的汉子。
汉子依旧咬牙不答。
老板却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就……就他一个!哦,不对!昨天半夜,好像……好像还有人来过!小人睡得死,迷迷糊糊听到后院有动静,像是……像是又来了一个人,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然后就都没声了。小人胆小,没敢起来看……”
昨天半夜还有人接应!李破心中雪亮。这才是完整的链条!书铺事发,重要人物受伤逃脱,躲到预先安排的棺材铺地窖,然后半夜有同伙前来接应,将其转移。而眼前这个汉子,很可能是留下来善后、销毁痕迹,或者等待下一步指令的!
只是他们没想到,打更人刘老四无意中听到了巷口的争吵(可能是接应时的争执),被灭口,反而引来了李破的注意。
“你们要接应的人,去哪儿了?”李破的剑尖逼近汉子咽喉,寒意刺骨。
汉子眼中闪过挣扎,但依旧顽固地闭着嘴。
李破不再废话,对陈七道:“带回去,交给石牙。他知道该怎么让这种硬骨头开口。”
“是!”
就在陈七上前要押解汉子时,异变突生!
那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瘸腿老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狠色,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挥出,一道乌光直射李破后心!竟是一支喂毒的袖箭!
距离太近,变故太快!
“副旅帅小心!”陈七惊骇大吼。
李破听到风声,本能地向侧前方扑倒!
“噗!”
袖箭擦着他的右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深深钉入对面的土墙中,箭尾剧颤!
而几乎同时,那被俘的汉子也暴起发难,不顾腿上伤痛,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陈七,双手直取陈七咽喉,竟是标准的军中搏杀技!
地窖内瞬间陷入混战!
李破躲开袖箭,就地一滚,手中破军短剑已如毒蛇出洞,直刺那瘸腿老板的咽喉!老板虽然阴险,但身手显然一般,惊慌之下想要后退,却被地上的杂物绊倒。
剑光闪过!
“呃……”老板捂住喷血的喉咙,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瘫软下去。
另一边,陈七被那汉子猝不及防的撞击和锁喉弄得手忙脚乱,但他毕竟是陷阵旅老卒,生死搏杀经验丰富,危急关头竟不闪不避,用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鼻梁!
“咔嚓!”鼻梁骨断裂的脆响!
那汉子痛吼一声,手上力道稍松。陈七趁机挣脱,手中横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对方小腹!
“噗嗤!”刀锋入肉!
汉子瞪大眼睛,口中溢血,软软倒下。
短短几息之间,两个俘虏一死一重伤。
地窖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血腥味。
李破捂着右臂被擦伤的地方,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而且有些麻痒——箭上有毒!
“副旅帅!您受伤了!”陈七急忙上前。
“没事,皮外伤。”李破撕下衣襟,迅速扎紧伤口上方,减缓血流。他走到那重伤未死的汉子身边,蹲下身,冷冷看着他涣散的眼神:“说,接应的人去哪了?你们是谁的人?听雨楼?还是靖北王?”
那汉子口中冒着血沫,眼神怨毒地盯着李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含糊的气音,随即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线索,又断了。
但李破并不沮丧。至少,他确认了几件事:第一,听雨楼(或相关势力)在漳州确有隐秘据点和人手,且与北漠可能有勾结(那汉子用的军中搏杀技);第二,他们转移的重要人物,很可能与军中有联系(绑腿布);第三,他们的行动很仓促,留下了不少痕迹,说明形势对他们也很紧迫。
“搜!仔细搜这地窖和棺材铺!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李破下令。
陈七立刻动手。很快,他们在地窖一个麻袋里,找到了一些散碎的银两和几件换洗衣物,都是普通样式,难以追查。但在其中一件夹袄的内衬缝线里,陈七摸到了一个硬物,拆开一看,竟是一枚小小的、青铜打造的柳叶形令牌,背面刻着一个“雨”字。
听雨楼的身份令牌!
而在棺材铺的柜台暗格里,他们找到了几封用密语写的书信,尚未销毁。其中一封的落款处,画着一个简单的亭台楼阁水印——听雨楼印记。内容虽然隐晦,但提到了“北货已备,速离”、“风紧,暂避”等字眼。
北货?是指从北漠来的东西?还是指北边的重要人物?
李破将令牌和密信小心收好。这些,都是指向听雨楼的铁证。
“副旅帅,现在怎么办?”陈七问。
李破看了看地窖里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雪还在下,北漠骑兵可能已经逼近。
“把这里清理干净,尸体暂时掩埋。铺子封了,留两个人暗中盯着,看还有没有人来。”李破快速做出决断,“我们立刻回衙。北漠异动,城内又有听雨楼余孽活动,必须尽快禀报旅帅和高大人,早做准备!”
两人迅速处理好现场,退出地窖,封好棺材铺。
走出寡妇巷时,天色已近黄昏。风雪更急,漳州城笼罩在一片苍茫暮色之中,仿佛一头在暴风雪中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李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晦暗的小巷。
寡妇巷……这里埋藏的,不仅仅是棺材和死人,还有更多活人的阴谋与血腥。
他轻轻一夹马腹。
“驾!”
马蹄踏碎风雪,向着刑名司衙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