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司大牢那一把没烧起来的火,像是一瓢滚油,浇在了漳州城本就暗流汹涌的冰面上,嗤啦一声,没化开冰,反倒激起了更多呛人的烟气和紧绷的弦音。
王嵩被秘密转移到了守备器械库,就在乌桓帅府隔壁。石牙亲自挑了一队当年在黑水峪就跟过来的老弟兄,扮作修补屋顶、清理废料的工匠,将那间废弃库房围得铁桶一般,别说人,野猫想溜达进去都得先被几双眼睛从上到下掂量三遍。
消息被李破严密封锁,对外只宣称王嵩因受惊吓,需静养调治,暂押于隐秘之处。这说辞漏洞百出,但配合着大牢那场未遂的“意外”,反倒透着一股子引蛇出洞的味儿,让暗处的人抓心挠肝,不敢再轻举妄动。
驿馆里的高启听闻此讯,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翻看他带来的卷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童逵则像是热锅上最后一只蚂蚁,几次想去驿馆探口风,都被那冯侍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急得嘴角起了一溜燎泡。
而此刻的李破,却并未急着去审那位被“静养”起来的王大队正。他坐在值房里,面前摊着那张漳州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目光却落在掌心那枚乌黑温润的莲子上。
苏文清……这女人送他一颗莲子,究竟是何用意?莲心苦,暗示处境艰难?还是……“怜子”?他脑海中闪过夏侯岚那双时而娇蛮时而含情的大眼睛,立刻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乱世之中,儿女情长太过奢侈,也太过致命。
“副旅帅,”陈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王琨那边有动静了。咱们的人发现,他今天下午偷偷去了城西的‘宝通’银号,不是存钱,而是……兑了一大笔金叶子,约莫有二百两。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怀里鼓鼓囊囊的。”
“宝通银号?就是那个二管家小舅子存钱的地方?”李破眼神一凝。
“正是!而且,咱们散播出去的消息似乎起效了,城里有些风声,都在传王嵩手里捏着某些大人物的命门,这火就是有人想灭口。”陈七补充道。
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意。王琨这小子,看来是真吓破胆了,开始准备跑路了?还是拿钱去疏通关系,想捞他爹?二百两金叶子,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奢华过活十几年。
“让他兑。派人盯死他,看他这金叶子,最后会送到谁手里。”李破下令,“另外,让侯三加把火,把‘王嵩手里有京城某位大佬私通北漠、构陷边将的铁证’这话,想办法递到童逵耳朵里去,要让他‘意外’听到。”
“明白!”陈七会意,这是要把水搅得更浑,逼着童逵和他背后的人自己跳出来。
陈七刚走,石牙就晃悠着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破小子,先别琢磨你那破棋局了,来来来,刚出锅的酱驴肉,香着呢!老子排了半天的队!”石牙大大咧咧地在李破对面坐下,将油纸包摊开,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两口,驱驱寒,也压压惊!”
李破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伸手撕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肉质酥烂,咸香适口,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嘿,要我说,你就该直接把王胖子拎出来,大刑伺候!老子就不信,他那身肥肉能扛得住刑名司七十二道菜!”石牙灌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道。
“刑讯逼供,得来的口供,你敢信?”李破慢条斯理地嚼着肉,“王嵩是条老狐狸,不用刑,他或许还会权衡利弊,想想退路。用了刑,他就只剩下一股怨气和鱼死网破的心思了。更何况,高启就在城里盯着,我们动大刑,正好给了他插手干预的借口。”
石牙挠了挠头:“也是……那帮京城来的鸟人,就喜欢玩这些弯弯绕。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等?当然不能干等。”李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嵩那边,火候差不多了。今晚,我去给他‘送点药’。”
夜色渐深,寒风卷着未化尽的雪沫,拍打着守备器械库斑驳的外墙。库房内经过简单清理,点起了几盏油灯,光线昏黄。王嵩被安置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旧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虽无牢房阴冷,但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陷阵旅老卒的锐利目光,却比寒冷更让他如芒在背。
脚步声响起,李破独自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王队正,伤势如何?可还安稳?”李破将食盒放在榻边的木箱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位老朋友。
王嵩抬起头,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疲惫、惊惧,以及一丝强行压下的怨毒。“托李司丞的福,还没死。”
李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自顾自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牢里伙食粗陋,想必王队正也吃腻了。这是城内‘醉仙楼’的手艺,王队正尝尝,压压惊。”
王嵩看着那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但眼神却更加警惕。“李司丞有何指教,不妨直言。王某如今是阶下囚,当不起这般款待。”
“指教谈不上。”李破在他榻前的矮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只是来告诉王队正两个消息。一,贵府公子王琨,今日下午去宝通银号兑了二百两金叶子,行色匆匆,看来是急着用钱。”
王嵩脸色猛地一变,失声道:“他……他兑金子做什么?!”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无异于承认了他知道儿子有这笔钱,而且用途不寻常。
李破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继续道:“第二,城里如今有些传闻,说王队正手里,握着某些京城大人物私通北漠、构陷忠良的铁证。所以,才有人不惜在大牢纵火放毒,也要让王队正永远闭嘴。”
王嵩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儿子兑金子,很可能是受人指使,或者想拿钱买路?而城里的传闻……这简直是把他们王家架在火上烤!无论真假,那些大人物为了自保,都绝不会让他活着见到高启!
“这是诬陷!**裸的诬陷!”王嵩激动地想要坐起来,却又牵扯到并不存在的“伤势”,疼得他龇牙咧嘴,“李破!是你!是你在散布谣言!”
“是不是谣言,王队正心里最清楚。”李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那枚‘清风’铜钱,那半枚虎符,还有童御史与你的几次密会……真当无人知晓吗?”
他每说一句,王嵩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王队正,你说,若是高大人知道了这些,他会怎么想?是相信你王嵩忠心耿耿,被人构陷?还是觉得你……死有余辜?”李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哦,对了,童御史今日去了驿馆三次,想求见高大人,都被挡了回来。看来,你那位‘盟友’,似乎也靠不住了。”
王嵩彻底瘫软在榻上,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内衫。李破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和侥幸。儿子可能被利用了,靠山抛弃了他,对手掌握了关键证据……他现在就是一枚彻头彻尾的弃子,随时可能被碾得粉碎!
李破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将那杯酒推到王嵩面前,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王队正,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能救你,能救你王家的,不是那些把你当夜壶一样用完就扔的人,也不是你那可能已经被人拿捏住的儿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而是我,李破。”
王嵩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破,眼中充满了血丝。
李破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把你知道的,关于清风社,关于那半枚虎符,关于童逵和他背后的人,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保你性命,甚至可以帮你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你王家不至于满门抄斩。”
“我……我凭什么信你?”王嵩声音干涩嘶哑。
“你可以不信。”李破站起身,作势欲走,“那就等着看,是你那些‘盟友’先把你捞出去,还是高大人的铡刀先落到你脖子上。或者……看看你儿子那二百两金叶子,最后会换来谁的项上人头。”
“等等!”王嵩嘶声喊道,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猛地抓住李破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涕泪横流,“我说!我全都说!是童逵!是京城来的密令!他们让我借着掌管钱粮的便利,协助清风社的人隐匿行踪,传递消息!那铁盒里的半枚虎符,是……是‘青萍先生’让我暂时保管的,说日后有大用!刺杀乌桓,也是他们的计划,想嫁祸给你,搅乱军营,方便他们后续行事……”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的内情一一道出,虽然有些地方依旧含糊,但关键脉络已然清晰。
李破静静地听着,眼神冰冷。果然如此!童逵,清风社,京城势力,甚至可能还有那位“青萍先生”,织成了这张针对乌桓、针对陷阵旅、乃至针对整个北疆防线的大网!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有节奏的叩门声。是石牙和李破约定的暗号——有紧急情况!
李破对王嵩道:“你好生待着,想起什么,随时让守卫通知我。”说完,他快步走出库房。
石牙正等在门外,脸色凝重,低声道:“破小子,刚收到消息,童逵那老小子……连夜出城了!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方向是……北边!”
北边?那是北漠使团驻扎的方向!童逵在这个时候,偷偷去见兀术鲁?
李破眼中寒光爆射!
好一个狗急跳墙!好一个祸水北引!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对石牙道:“备马!点齐人手,我们……去给童大人‘送行’!”
夜色中,李破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直指北方。
而在他身后,库房内的王嵩,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在榻上,望着屋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莲心之苦,他今日,算是尝到了。而李破的算盘,才刚刚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