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天色依旧阴沉,连日不化的积雪让漳州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冰窖,连时光的流逝都显得凝滞而压抑。刑名司值房内,炭火盆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李破眉宇间那层比冰霜更冷的凝重。
夏侯岚下落不明,如同石沉大海,任凭石牙将漳州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竟连一丝有用的涟漪都未曾激起。王嵩在软禁中稳坐钓鱼台,童逵虽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龟缩在驿馆,除了每日咒骂,再无新的动作。那夜伏击留下的线索,无论是南方的铁锏还是烧焦的布片,都像断线的风筝,查到最后,只剩一片虚无。对手像是隐在浓雾后的鬼魅,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李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指尖下是那几枚仿佛带着诅咒的“大胤通宝”。铜钱冰冷,上面的纹路几乎要被他的目光磨平。清风社,前朝遗宝,混江龙,京城大网……老瞎子带来的信息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心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发力的支点。
“静心,等。”老瞎子的话语再次回响。可岚儿生死未卜,他如何能真正静心?这等待,每一息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副旅帅。”陈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李破抬眼,用目光示意他说话。
“衙门外来了个人,指名要见您。”陈七压低声音,“是个生面孔,穿着普通文士的青衫,气质……很不一般。他什么都没说,只让属下将这个交给您。”
陈七上前,将一枚铜钱轻轻放在李破面前的桌面上。
又是一枚“大胤通宝”!
李破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拿起铜钱。入手沉甸,与他手中那几枚形制、磨损程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钱孔边缘,用极细微的刻痕,留下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三片柳叶环绕的标记。
这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枚!这是一个新的,主动送上门的信号!
“人在哪里?”李破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就在衙门口等着,很平静。”陈七回道,“要不要……”
李破站起身,将铜钱紧紧攥入掌心,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请他到偏厅。另外,让石牙带人暗中围住偏厅,没有我的信号,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任何人离开。”
“是!”
偏厅内,炭火提供的暖意有限,空气清冷。一位身着半旧青衫、年约三旬上下的文士负手立于窗边,望着窗外院中那棵被积雪压弯的老槐树。他身形修长,站姿松而不散,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面容清雅,下颌留着打理整洁的短须,一双眼睛温和澄澈,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见到一身戎装、按刀而入的李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也不令人觉得疏离,拱手一礼,动作流畅自然:“这位想必就是李司丞了?在下姓韩,冒昧来访,打扰了。”
“韩先生。”李破还礼,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对方身上,试图从每一个细微处找出破绽。“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韩延之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扫过李破紧握的右手,意有所指:“看来,在下带来的‘敲门砖’,司丞已经收到了。”
“这枚铜钱,代表什么?”李破摊开手掌,将那枚带着柳叶标记的铜钱亮出,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他厌倦了猜谜,尤其是在岚儿失踪之后。
韩延之看着那枚铜钱,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稍纵即逝。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此物,代表一个古老的警告,也代表一个潜在的……盟友。”
“警告?盟友?”李破眼神更冷,“阁下是谁的使者?清风社?还是京城里某位大人物的说客?”
韩延之摇了摇头,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司丞不必如此警惕。韩某不代表任何一方势力,若非要有个来历,或许可算是一位……不愿见这北疆烽烟再起、生灵涂炭的读书人。”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向李破审视的眼神,“这枚铜钱上的标记,名为‘三叶柳’,是前朝一个早已消散的组织‘柳社’用于示警和寻求合作的信物。‘柳社’虽亡,但其一些旧人,仍关注着天下大势。”
前朝?又一个前朝组织?李破心中疑窦更深,但面上不动声色:“示警?示什么警?”
“有人欲借北漠王子遇刺之事,以及……夏侯小姐的失踪,将漳州彻底搅乱,进而撼动整个幽州边防。”韩延之语气凝重起来,“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扳倒一两位将领,或是攫取些许钱财。他们要的,是让这北疆防线,从内部崩裂。”
这话与老瞎子的判断不谋而合,但李破不会轻易相信。“空口无凭。”
“司丞可曾想过,为何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您的行踪,设下埋伏?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将夏侯小姐藏匿,不留痕迹?”韩延之缓缓道,“因为在这漳州城内,有一张您尚未察觉的网,渗透之深,超乎您的想象。王嵩,童逵,甚至……您身边的一些人,或许都只是这张网上的棋子。”
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门外,意有所指。
李破心脏微微一缩。身边人?他指的是谁?陈七?石牙?还是……苏文清?老瞎子的警告再次浮现脑海。
“阁下既然知道这么多,想必也清楚岚儿小姐的下落?”李破追问,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韩延之面露遗憾,摇了摇头:“具体下落,韩某亦不知晓。但可以肯定,对方暂时不会伤害夏侯小姐。她是牵制司丞,乃至夏侯校尉最重要的筹码。不过,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京城天使将至,届时局势必然再生波澜,对方很可能借此机会,提出苛刻条件,或者……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韩某此来,并非要求司丞信任。只是希望司丞明白,您的敌人,远比您看到的更强大,也更隐蔽。单凭陷阵旅的刀剑,或许可以斩杀明处的敌人,却难以斩断暗处的丝线。”
“那你所谓的‘盟友’,又能做什么?”李破盯着他。
“提供信息,在某些关键时刻,或许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帮助。”韩延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小巧纸条,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三叶柳’目前能确认的,一个与清风社有密切往来,且可能知晓部分内情的中间人信息。信与不信,查与不查,全凭司丞决断。”
说完,他再次拱手:“言尽于此,韩某告辞。司丞若有所需,可凭那枚铜钱,到城西‘墨韵书坊’留信。告辞。”
不等李破再问,韩延之转身便走,青衫飘动,步履从容,很快便消失在偏厅门外,融入衙门外清冷的街道。
李破没有阻拦,他快步走到窗边,看着那青衫身影远去,对暗处打了个手势,示意石牙不必跟踪。对方既然敢孤身前来,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跟踪意义不大。
他回身拿起茶几上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代号:“城南,永济坊,李记棺材铺,找‘哑仆’。”
棺材铺?哑仆?
李破的手指捏着纸条,眼神锐利如刀。
这个神秘的韩延之,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是真正的示警者,还是更高明的布局人?那枚带着“三叶柳”标记的铜钱,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岚儿的安危,漳州的迷局,京城的阴影,前朝的幽灵……所有线索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青衫客,引向了一个更加幽深难测的方向。
他攥紧了纸条和铜钱。
无论这是陷阱还是机遇,他都不得不去探一探了。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