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将苍白的光线投在漳州城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反而更显天寒地冻。
童逵在驿馆门前闹出的那场“净街以待”的笑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除了当时激起几点尴尬的水花,很快便沉底无声。陷阵旅的士卒们依旧按部就班地巡逻,眼神警惕,对那蹩脚的仪仗视若无睹。普通百姓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在远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石牙派去跟踪那辆素雅马车的人很快回报,马车确实进了苏府侧门,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便离开了,去向不明。而苏府内外,一如往常,平静得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一丝多余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苏家……”李破站在值房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老瞎子的警告言犹在耳,苏文清那总能恰到好处送来“帮助”的举动,也愈发显得迷雾重重。这漳州城,真是一口滚沸的大锅,什么牛鬼蛇神都浮了上来。
午后,乌桓派人传来命令,内容简单直接:京城天使仪仗已至五十里外,令李破整顿刑名司,维持城中秩序,尤其确保驿馆及主要干道安宁,无令不得擅动。
“无令不得擅动……”李破咀嚼着这几个字,乌桓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下达最后的约束。在天使正式露面、表明立场之前,一切激烈的动作都必须停止。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胸中那股因岚儿失踪、线索屡屡中断而积郁的戾气,却如同被强行压下的火山,在胸腔内灼灼燃烧。
“副旅帅,”陈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打断了他的思绪,“衙门外……有人求见。”
“谁?”李破转身。
“来人自称姓韩,是……是京城来的,说是有要事与司丞相商。”陈七补充道,“他未着官服,只带了一名随从,态度……很客气。”
京城来的?不是童逵一伙?李破心中微动。在这个敏感时刻,一个低调前来的京城访客……
“请他到偏厅。”李整了整衣袍,按刀而出。
偏厅内,炭火温暖。一位身着青衫、年约三旬的文士负手而立,正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副简陋的北疆地图。他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眼神温润平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从容气度。见到李破进来,他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动作自然流畅,不带丝毫倨傲。
“这位想必就是近日名动漳州的李司丞了?在下韩延之,冒昧来访,还望司丞勿怪。”声音清朗,语调舒缓,令人如沐春风。
“韩先生。”李破还礼,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幕僚清客,但其身份目的,却讳莫如深。“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韩延之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手指轻轻点在某处:“漳州,北拒漠北,南扼中原,西联陇右,东望幽燕……地势险要,四通八达,实乃兵家必争之地。可惜,近年来天灾**,民生凋敝,如此雄城,竟显得有些……落寞了。”
他话语间带着一丝惋惜,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一座古城的兴衰。
李破不动声色:“边陲苦寒之地,比不得京城繁华。韩先生从京中来,想必更觉此地粗陋。”
韩延之转过身,看向李破,笑容依旧温和:“繁华有繁华的喧嚣,粗陋有粗陋的静气。各有所长。譬如李司丞,年纪轻轻,便能在如此复杂的局面下,整肃法纪,安定地方,甚至……连北漠王子都承了你的情,这份胆识能力,便是在京城,也属凤毛麟角。”
他话语中带着赞赏,却又不着痕迹地点出了李破近期的所有动作,包括昨夜救下兀术鲁之事。消息之灵通,令人侧目。
“分内之事,不敢当先生谬赞。”李破语气不变,“先生远道而来,不会只是为了夸赞破几句吧?”
韩延之哈哈一笑,走到椅前坐下,示意李破也坐:“李司丞快人快语,那韩某便开门见山了。我此来,是受一位长辈所托,想向司丞打听一个人,或者说……一件信物的下落。”
“何人?何物?”
“一位可能隐居在漳州附近的老者,人称‘青萍先生’。”韩延之目光微凝,注视着李破的反应,“至于信物……是一枚特殊的铜钱,‘大胤通宝’,但背后刻有‘清风’二字暗记。”
青萍先生?!清风铜钱?!
李破心脏猛地一跳,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对方竟然直接找上了门,询问与“清风社”核心相关的线索!这位韩延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口中的“长辈”,又是谁?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青萍先生?清风铜钱?请恕破孤陋寡闻,未曾听闻。先生怕是找错了地方。”
韩延之仔细观察着李破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但李破掩饰得极好。他笑了笑,也不纠缠,话锋一转:“或许吧。世间之事,往往机缘巧合。找不到,也强求不得。不过,韩某另有一言,想赠与司丞。”
“先生请讲。”
“漳州之局,看似复杂,实则关键只在几人,几事。”韩延之端起陈七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气,“童御史急于求成,王队正根基深厚,北漠王子骄横难测,乌桓旅帅稳坐中军……还有那位苏家小姐,玲珑心思,不可不防。”
他每说一人,便停顿一下,目光若有深意地看着李破。
“至于京城来的天使……”韩延之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借机生事,自然也有人……希望此地安稳。李司丞是聪明人,当知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的道理。有时候,棋盘之外的落子,反而能收到奇效。”
这番话,看似点拨,实则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他不仅点明了各方势力的特点,更暗示了京城天使内部也存在分歧!这是在向他示好?还是在试探?
“先生此言,高深莫测,破一介武夫,恐怕难以领会。”李破依旧保持警惕。
韩延之也不在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青衫:“无妨,话已带到,如何抉择,全在李司丞自己。今日叨扰,韩某告辞。”他走到门口,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听闻夏侯校尉的千金似乎不见了?李司丞还需多费心。如此明珠,若蒙尘于宵小之手,着实令人痛惜。”
说完,他对着李破再次拱手,带着那名一直沉默如影的随从,飘然离去,消失在刑名司衙门的拐角。
李破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这个韩延之,来得突兀,走得潇洒,言语间信息量巨大,却又云山雾罩,难辨真假。他提到“青萍先生”和“清风铜钱”,是确有其事,还是故意诈他?他暗示天使内部有希望“安稳”的力量,是想争取自己,还是离间?
还有,他最后特意提到夏侯岚……是单纯的关心,还是某种隐晦的威胁或提醒?
此人就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吹乱了李破心中刚刚理出的一点头绪。
“副旅帅,此人……”陈七在一旁低声询问,脸上也满是疑惑。
“查。”李破只回了一个字,“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查这个韩延之的底细!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人!”
“是!”
李破回到值房,心中波澜起伏。老瞎子让他“静心等”,等的是京城天使带来的契机。可这天使还未正式露面,一个神秘的青衫客却先一步找上门来,将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加看不清深浅。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清风札记》硬硬的还在,丫丫给的粗糙护身符硌在掌心。
棋盘之外,还有棋手?
他走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画满了连线的纸上。
韩延之……你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石牙那带着压抑兴奋的大嗓门再次响起:
“破小子!来了!京城的天使仪仗,到北门外了!好家伙,那排场,比童逵那老小子摆的阔气多了!乌桓老大已经带人出城迎接了!”
李破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正主,终于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虑与纷杂暂时压下。
不管来的是谁,是敌是友,这漳州城的暴风眼,终于要开始真正旋转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甲,按紧腰间的刀剑,迈步向外走去。
是时候,去会一会这搅动北疆风云的“京城天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