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却无半分除旧迎新的祥和,反倒因北漠使团明日抵达的消息,空气里都绷紧了一根弦。寒风卷着残雪,抽在脸上生疼,街面上巡弋的陷阵旅士卒比往日多了三成,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取代了往昔小贩的叫卖。
刑名司后院值房里,李破刚撂下批阅军驿往来文书的朱笔,窗外就传来石牙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破小子!快出来!童逵那老阉狗带来的婆娘,跟卖灶糖的老汉杠上了,就在咱衙门口!”
李破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将桌角那盆绿萼梅的枯叶掐去一片。这花是苏文清前几日遣人送来的,说是给这肃杀衙门添点活气。他本不欲收,那侍女却只福了一礼,摆下花盆便走,姿态从容得让他不好推拒。
“怎么回事?”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颈,朝外走去。
石牙咧着大嘴,一把揽住他肩膀就往外拖:“还能咋回事?童逵带来的那个姓柳的管事婆娘,非说老汉的灶糖不干净,脏了她家小姐(指童逵侄女)的裙子,要砸摊子呢!那老汉也是个倔的,死活不让,这不就顶上了?”
衙门口果然围了一圈人。一个穿着体面、眼角眉梢带着刻薄的中年妇人,正叉着腰,指着地上散落的灶糖和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汉厉声斥骂。那老汉佝偻着背,死死护着身后破旧的独轮车,嘴唇抿得发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几个童府家丁模样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瞎了你的狗眼!知道这料子多金贵吗?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今儿不赔钱,老娘把你这破车一起砸了!”柳管事唾沫横飞。
周围看热闹的胥吏百姓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王嵩不知何时也到了,站在人群外围,捋着短须,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眼神里却透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悠然。
李破拨开人群,走到近前,先对那柳管事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落在那老汉身上,语气平和:“老人家,怎么回事?”
那老汉抬头看了李破一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沙哑带着颤:“官爷,小老儿冤枉啊!是她自己没走稳撞上了小老儿的车,还反过来要砸我的家伙什……这年关底下,就指望着这点灶糖换点米面……”
“放屁!”柳管事尖声打断,“分明是你这老货不长眼!李司丞,你这漳州城的刁民,可真会胡搅蛮缠!”
李破没接她的话,蹲下身,捡起一块沾了泥土的灶糖,看了看,又望向柳管事裙摆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糖渍,淡淡道:“柳管事,不过是些许糖渍,清洗便是。老人家营生不易,年关艰难,何必苦苦相逼?依我看,此事各退一步,就此作罢如何?”
柳管事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拔得更高:“作罢?说得轻巧!这可是苏杭最新的云锦!必须赔!十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十两银子?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老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李破眼神微冷,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碎银子,递给那老汉:“老人家,这钱你拿着,算是我买了你这些灶糖,回去好好过年。”他又转向柳管事,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柳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糖,我替他赔了。至于裙子,若实在无法清洗,可送至刑名司,破,照价赔偿。”
柳管事没想到李破会来这一出,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童逵是来找茬的,不是来赔钱的!她若真收了这钱,回去如何交代?
王嵩此时才踱步上前,打着圆场:“哎呀,柳管事,李司丞都发话了,看在李司丞的面子上,此事就算了吧。大过年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柳管事悻悻地瞪了李破一眼,又狠狠剜了那老汉一下,终究没敢再放肆,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那老汉拿着银子,愣了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给李破磕头。李破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扶住:“老人家,使不得,快回去吧。”
老汉千恩万谢,推着独轮车,蹒跚地消失在街角。
石牙冲着柳管事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我呸!什么玩意儿!真当漳州是她家后院了!”
王嵩笑眯眯地对李破道:“李司丞仁心,又化解了一场风波,实乃漳州百姓之福。”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哦,对了,听闻北漠使团明日午时便能抵达鹰嘴崖,入城安排,刑名司这边可都准备妥当了?若有需要王某协调之处,尽管开口。”
李破看着他那张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脸,点了点头:“有劳王队正挂心,一切按旅帅令谕行事。”
回到值房,石牙还在骂骂咧咧,李破却已沉下心来,重新摊开漳州城防图,目光落在北城门至驿馆的线路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童逵的人今日故意寻衅,看似小事,实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和反应,其背后必然还有后手。王嵩的“关切”,也来得恰到好处。
傍晚,雪又零零星星地飘了下来。李破正准备去伙房,陈七却领着一个面生的小厮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司丞,这是苏小姐让送来的。”小厮低眉顺眼,“小姐说,今日扫尘,衙门里想必忙乱,让送些点心垫补一下。”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芝麻糖和一碟热乎乎的豆沙包。
李破看着那碟豆沙包,沉默了一下。苏文清的示好,总是这般不着痕迹,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他对陈七道:“取一半,给今夜值守的弟兄分分。剩下的……留下吧。”
陈七应声而去。李破拿起一个豆沙包,刚咬了一口,门外就传来夏侯岚风风火火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李破!李破!气死我了!”
门帘被猛地掀开,夏侯岚像一团红色的旋风卷了进来,小脸气得鼓鼓的,发梢还挂着未化的雪晶。她看到李破桌上的点心和咬了一口的豆沙包,愣了一下,随即冲到案前,将手里攥着的一个皱巴巴的红色信封拍在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童逵那老混蛋干的好事!”
李破放下豆沙包,拿起那个红色信封。信封是普通的红纸,并无署名,里面滑出一张薄薄的笺纸,上面用一种刻意模仿、却依旧显得稚拙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腊月二十五,驿馆路,小心头顶。”
字迹旁,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骷髅头。
“这是哪里来的?”李破眉头蹙起。
“我府上的丫鬟在角门捡到的!”夏侯岚气得跺脚,“这分明是恐吓!是童逵那伙人干的!他们不敢明着来,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肯定是冲着你明天护卫使团来的!想让你分心,或者出丑!”
李破捏着那张笺纸,指尖微微用力。恐吓信?手段确实低级,但时机抓得很准。在他全力应对使团入城的关口,用这种看似儿戏的方式扰乱他的心绪。
“小姐不必动怒。”他将笺纸重新塞回信封,语气平静,“跳梁小丑的把戏而已。”
“什么把戏!这是威胁!”夏侯岚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更急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鬼!”
“不可。”李破断然拒绝,“明日局势复杂,你身份特殊,不宜涉险。”
“我……”
“小姐!”李破打断她,看着她因急切而泛红的脸颊,放缓了语气,“你的心意我明白。此事我自有分寸,相信我。”
夏侯岚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眸,满腔的怒火和担忧奇异地平复了些,但依旧不放心地嘟囔:“那……那你千万小心!我让阿爹多派一队亲卫给你!”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夏侯岚,李破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个刺眼的红封和桌上的豆沙包,目光深沉。
童逵的正面施压,王嵩的暗中窥伺,如今又加上这拙劣却精准的恐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明日的使团入城。
他提起笔,在摊开的巡防图上,于驿馆路两侧的几处制高点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叉。
无论这“红封”来自谁,目的为何,他都绝不会让对方得逞。
乱局如棋,他已落子。
现在,就看明日,谁能在这风雪漳州,棋高一着。
他吹熄了油灯,值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和他眼中那点冰寒的星芒,在幽暗中熠熠生辉。
年关的漳州,杀机已悄然埋下。而这“红封”,不过是序幕拉开前,一声微不足道的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