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却无多少除旧迎新的喜庆,反倒因北漠使团明日抵达的消息,平添了几分剑拔弩张的肃杀。街道上积雪被往来巡弋的黑甲士卒踩得瓷实,泛着冷硬的青光。寒风卷过街角,带着哨音,刮得人脸生疼。
刑名司衙门口,李破看着石牙带人将最后一批新赶制出来的拒马、铁蒺藜装上大车,运往北城门及驿馆沿线。这些玩意儿粗糙,但胜在实用,是陷阵旅工匠营连夜打造的。
“娘的,这阵仗,比当年在黑水峪防备秃鹫营还来得绷劲!”石牙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出一大口白气,凑到李破身边,压低声音,“破小子,听说昨晚童逵那阉狗又去找乌桓老大了?还是为了他那块破玉佩?”
李破“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街道尽头。童逵丢了御赐玉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这几日上蹿下跳,不仅逼着乌桓下令严查,更将怀疑的矛头若有若无地指向刑名司,话里话外暗示李破管理不善,乃至包藏祸心。其用意,无非是想在使团到来前,搅乱漳州这潭水,最好能把他李破这颗钉子拔掉。
“跳梁小丑,不必理会。”李破语气平淡。童逵的弹劾和施压,如同雪片,却都被乌桓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乌桓需要他来维持城内秩序,应对使团,至少在眼前这个关口,不会允许童逵胡乱伸手。
“嘿,也是!有老大给你撑腰,怕他个鸟!”石牙咧嘴一笑,随即又挤眉弄眼,“不过你小子也得小心点,那阉狗阴得很!还有王嵩那老狐狸,我瞧他这两天安静得过分,指不定在憋什么坏屁!”
李破自然明白。王嵩越是安静,他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这老狐狸与京城来人、北漠暗桩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此刻蛰伏,必有所图。
“旅帅令,使团入城期间,四门戒严,城内实行宵禁。刑名司协同巡守队,负责驿馆周边及主要街巷治安,凡有可疑人等,先行扣押,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李破对石牙重申命令,眼神锐利,“石牙哥,你的人负责外围,眼睛放亮些,尤其是……永丰仓方向和王嵩府邸附近。”
“放心!老子给他围成铁桶!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更别想溜出来!”石牙拍着胸脯保证。
安排完防务,李破回到值房。案头除了堆积的公文,还多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是清晨一个乞儿塞给守门衙役的。笺上只有寥寥数字:“玉佩,或在‘鬼市’。”
鬼市?李破眉头微蹙。那是漳州城西南角一片三不管地带,凌晨开市,天光即散,专卖些来路不明、见不得光的物件。童逵的玉佩若真被哪个不开眼的小贼顺了去,流入鬼市倒是最可能的销赃途径。
这送信人是谁?为何要帮他?是苏文清那看似无处不在的耳目?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沉吟片刻,将短笺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鬼市鱼龙混杂,此刻他分身乏术,不宜节外生枝。童逵愿意闹,就让他闹去,只要不影响大局,一块玉佩,掀不起多大风浪。
刚处理完几份关于流民安置的条陈,门外传来通报,苏修远来了。
这位苏通判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官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进门便拱手:“李司丞,忙着呢?冒昧打扰,实是为明日使团接待之事,心中忐忑,特来与司丞商议。”
“苏通判请坐。”李破示意他坐下,心中明了,这是来探口风,也是来示好的。苏修远主管民政,使团接待一应物资调配、人员安排都需他经手,责任不小。
“北漠蛮夷,不通教化,其使团入城,下官唯恐生出事端,惊扰了地方,辜负了旅帅重托啊。”苏修远唉声叹气,眼神却悄悄打量着李破的神色。
“通判大人无需过虑。”李破语气不变,“旅帅已有万全安排。我刑名司负责弹压地面,确保无虞。通判只需保障物资充足,接待依礼即可。至于北漠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若守规矩,自然以礼相待;若敢滋事,我手中的刀,也不是摆设。”
苏修远被他话语中的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是是是!有李司丞坐镇,下官就放心了!”他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见李破反应冷淡,便讪讪地告辞了。
送走苏修远,李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虽停了,云层却依旧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苏修远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北漠使团此来,绝不仅仅是谈判那么简单。那个叫兀术鲁的左贤王之子,以凶悍闻名,其随行护卫,也必是百战精锐。一旦在城内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副旅帅,”陈七悄步进来,低声道:“侯三传回消息,王琨今日午后,去了城西的‘听雨轩’茶楼,约摸待了小半个时辰。与他见面的人,做商人打扮,但口音……似是京城那边来的。”
听雨轩?李破记得,那是童逵手下“马掌柜”那伙人时常盘踞的地方。王嵩的儿子王琨,私下与京城来人接触?是想绕过童逵,另搭上线?还是王嵩授意,在进行某种秘密交易?
“知道了。让侯三撤回来,不必再跟了。”李破下令。眼下盯梢已无意义,关键是要守住自己的阵地。
夜幕降临,寒风更厉。刑名司内外灯火通明,衙役们分批用餐、巡逻,气氛紧张有序。
李破草草吃了两口伙房送来的面饼,正准备再去城墙上巡视一圈,夏侯岚却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次手里没提食盒,而是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剑匣。
“李破!给你的!”她将剑匣往李破案头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小脸因为奔跑和激动泛着红晕,“打开看看!”
李破无奈,依言打开剑匣。里面并非他想象中的华贵兵器,而是一柄造型古朴、鞘身黝黑无光的长剑。剑柄缠着密实的防滑细绳,护手处刻着简单的云纹,整体透着一股沉敛的杀气。
“这是……”
“我爹年轻时用的佩剑,名叫‘破军’!”夏侯岚得意地宣布,大眼睛亮晶晶的,“跟乌桓大叔那柄刀同名哦!不过这可是真正的宝剑,吹毛断发,杀人不见血!我磨了爹爹一晚上他才答应借给你的!明天那些北漠蛮子要是敢不老实,你就用这个砍他们!”
破军剑?李破微微一怔。夏侯琢竟将自己的旧日佩剑借予他?这意义可就非同一般了。是单纯的赏识?还是某种更隐晦的支持和绑定?
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并非雪亮,而是带着一种暗哑的青灰色,刃口流动着森森寒意,靠近剑镡处,有两个古朴的篆字——“破军”。一股沙场特有的血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好剑!
“代我谢过校尉。”李破还剑入鞘,声音低沉。这份礼,太重了。
“谢什么!你好好用就是了!”夏侯岚见他收下,欢喜得眉眼弯弯,又叮嘱道,“我走啦!爹爹不让我晚上乱跑,你……你自己小心!”说完,像只快乐的蝴蝶,翩然飞走。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李破抚摸着冰冷的剑鞘,心中五味杂陈。夏侯岚的关切炽热而直接,如同烈日,让他这习惯冰原生存的人感到灼烫,却又无法彻底拒绝那点温暖。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进来,递上一张素雅的花笺:“司丞,苏小姐身边的侍女送来的。”
李破展开,上面是苏文清清秀的字迹,只有一句话:“风寒雪重,望君添衣。鬼市水深,慎行。”
没有落款。
李破看着那句“慎行”,目光微凝。苏文清也知道了鬼市和玉佩的事?她是在提醒他不要中了童逵的圈套?还是另有所指?
他将花笺与那短笺一般处理,投入火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李破站起身,将破军剑佩在腰间,与那柄百炼刀一左一右。
“陈七,点齐人手,随我上城巡夜。”
“是!”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漳州城如同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等待着明日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破按着腰间双兵,踏上冰冷的城墙。
年关将至,杀机已悄然弥漫。
而这,或许将是他李破,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乱世中,真正崭露头角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