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机枪的怒吼像一头濒死巨兽的最后咆哮,在清晨的空气中震荡出肉眼可见的波纹。12.7毫米子弹从炮楼顶端倾泻而下,弹道在晨光中拉出橙红色的细线,编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笼罩着两百米外创世生物的车队。
但巨兽的咆哮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枪管过热!再打要炸膛了!”炮楼顶端的供弹手嘶声大喊,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成水滴,滴落在滚烫的枪身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成白气。
赵三没有松开扳机。他的铁爪紧紧握着机枪握把,金属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透过瞄准镜,他能看到创世生物的车队正在重新组织——虽然指挥车被毁,补给车爆炸,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并没有完全崩溃。几个低级军官接过了指挥权,正在用手势和旗语调动部队。
“帮主!子弹快没了!”另一个铁手帮成员从弹药箱里抬起头,脸色苍白,“还剩最后两箱!一箱穿甲弹,一箱普通弹!”
两箱。每箱两百发。听起来不少,但在重机枪的射速下,只够打两个短点射。
赵三终于松开了扳机。枪声骤停后的寂静异常刺耳,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他低头看了一眼机枪,枪管已经烧得通红,附近的空气因为高温而扭曲变形。真的能煎熟鸡蛋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荒谬的念头。
“林默!”赵三对着通讯器嘶吼,声音因为长时间喊叫而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机枪要停了!他们马上会压上来!”
我站在矮墙后的射击孔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疼痛。透过砖石的缝隙,我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创世生物的士兵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过来。他们依托残存的车辆和地形,建立了新的火力点。更糟糕的是,三个黑影正从车队的侧翼悄悄移动——他们穿着和其他士兵不同的深灰色伪装服,动作更加敏捷隐蔽。每人肩上扛着一个长筒状的东西。
火箭筒。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三个人的移动路线很有讲究:利用地形起伏和烟雾掩护,呈之字形向堡垒侧面迂回。而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堡垒后方那道马文反复强调过的矮墙薄弱处——那里因为地基沉降,墙体已经出现了贯穿性裂缝,只是用木板和沙袋临时加固过。
如果火箭弹击中那里,整段矮墙都会崩塌。墙后的散兵坑里还有七个铁手帮的伤员,他们因为伤势无法移动,正靠在那里等待救治。墙一旦塌了,他们要么被活埋,要么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下,成为活靶子。
而堡垒一旦失守,安全区的东侧屏障就彻底崩塌。创世生物可以在这里建立炮兵阵地,用迫击炮直接轰击安全区。或者更糟——他们可以从容地包围安全区,切断所有补给线,把我们困死在里面。
“李健!听到吗?李健!”我对着通讯器嘶吼,声音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发颤,“带支援队从安全区东门冲出来!抄他们后路!快!现在!”
通讯器里传来刺耳的静电声,然后是李健冷静但同样急促的回应:“明白!支援队已经集结完毕,正在通过吊桥!预计五分钟后抵达你们侧翼!”
五分钟。太长了。火箭筒手最多两分钟就能进入射程,一分钟瞄准,然后发射。三分钟后,矮墙就可能变成一堆碎石。
我松开通讯器,转身扫视周围。矮墙内侧,铁手帮的成员们正在做最后的战斗准备:检查武器,分配弹药,给伤员重新包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决绝,那是明知必死却依然选择战斗的神情。
“你!还有你!”我拽过身边两个浑身是汗的队员。他们都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已经像老兵一样坚硬,“跟我来!去西侧散兵坑!”
两个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抓起武器跟上我。
我们猫着腰穿过矮墙内侧的通道。通道很窄,只有一米宽,两侧堆满了沙袋和弹药箱。头顶不时有碎石落下——那是墙外枪榴弹爆炸的震动造成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汗臭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火辣辣地疼。
西侧散兵坑在堡垒的西北角,是昨天刚挖好的。坑深一米五,底部铺着防水布,边缘用沙袋加固。这里原本计划作为反地道沟的起点,但因为时间仓促,只挖了十米长就暂停了。
而就在坑边,堆着我们昨天从废弃工地运来的削尖钢轨。那些钢轨每根都有三米长,一端被磨成锋利的斜角,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原本的计划是把它们埋进沟底,作为反地道陷阱。但现在,它们有了新的用途。
“搬钢轨!”我指着那些沉重的金属条,“拖到土坡后面!快!”
两个年轻人没有犹豫。他们放下武器,抓住一根钢轨的两端,咬紧牙关往上抬。钢轨太重了,每根至少有一百公斤。两人的手臂肌肉绷紧得像钢筋,额头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
“一、二、三——起!”
钢轨离开了地面。两人踉跄着向土坡移动,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泥土里留下深深的脚印。我抓起另一根钢轨,肩膀扛起中段,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表面。钢轨的毛刺扎进掌心,鲜血立刻渗了出来,但我感觉不到疼痛——肾上腺素已经淹没了所有感官。
土坡在堡垒西侧,是一个天然的制高点,比周围的平地高出两米左右。坡顶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西侧战场。更重要的是,坡后是一片射击死角——从堡垒的矮墙上看不到这里,从外面的平地也看不到。敌人如果想要攻击堡垒的侧翼,必然会经过这里。
我们把三根钢轨拖到土坡后面,斜着插进泥土里。钢轨的尖端朝外,倾斜角度大约三十度,像三根巨大的标枪,直指敌人可能来的方向。
“炸药包!”我喘着粗气喊道。
一个铁手帮成员从堡垒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三个用油布包裹的方块——那是自制的炸药包,用火药、碎铁片和碎石混合填充,威力不算大,但足以把钢轨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
我们把炸药包绑在钢轨的尾部,用麻绳捆紧。然后从每个炸药包里拉出引信——不是电子的,是最原始的导火索,用浸过硝酸钾的棉线制成,燃烧速度大约每秒一厘米。
“引信拉到坑里!”我指挥着,“长度十米!计算好时间!”
两个年轻人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三根引信从土坡后拉到散兵坑里。每拉出一米,就在地面上做个标记。他们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动作依然精准。
十米引信,燃烧时间大约十秒。从敌人进入射击死角,到我们点燃引信,再到炸药爆炸,钢轨射出——这个时间窗口必须计算得精确到秒。太早,敌人还没进入杀伤范围;太晚,敌人可能已经发射了火箭筒。
当最后一根引信被拉到散兵坑里时,我看了眼手表:上午七点四十三分。从发现火箭筒手到现在,过去了四分钟。
我趴到土坡边缘,悄悄探出头观察。那三个火箭筒手已经移动到了距离堡垒一百米的位置,正在一片灌木丛后隐蔽。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可能是在等其他方向的佯攻吸引火力,也可能是在等最后的射击指令。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七点四十四分。远处传来李健的声音:“支援队已经就位!正在从侧翼包抄!三十秒后接敌!”
三十秒。我握紧了手里的火柴盒——那是从堡垒里找到的,纸质外壳已经被汗水浸湿。
七点四十四分三十秒。三个火箭筒手突然从灌木丛后站了起来。他们快速冲向土坡——果然,他们选择了这条最近的路线,想要利用土坡的掩护接近矮墙薄弱处。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准备!”我低声喝道。
两个年轻人各抓住一根引信,手指按在火柴上。他们的呼吸急促,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二十米。火箭筒手已经进入了土坡的射击死角。从堡垒的方向看不到他们,从我们这里也看不到——但他们就在土坡的另一侧,最多十米远。
“点火!”
三根火柴同时划燃。微弱的火苗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但接触到引信的瞬间,火花就顺着棉线“嘶嘶”地向前窜去。
一、二、三......
我在心里默数。引信燃烧的火花在泥土上移动,像三条细小的火蛇,蜿蜒着爬向土坡后的炸药包。
七、八、九......
土坡另一侧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是创世生物的士兵在交流,声音被土坡挡住,听不清内容,但能听出语气里的急促。
十!
轰!轰!轰!
三声爆炸几乎同时响起。不是巨大的轰鸣,而是沉闷的、被泥土压抑的爆裂声。但紧随其后的,是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那是钢轨被炸飞的声音。
三根削尖的钢轨从土坡后射出,像三支巨大的弩箭,以倾斜的角度飞向天空,然后在重力作用下划出致命的抛物线,落向土坡另一侧。
惨叫声瞬间响起。不是一声两声,而是一片。钢轨落下时的冲击力加上本身的重量,足以穿透任何非装甲目标。更可怕的是,炸药爆炸产生的碎铁片和碎石像霰弹一样四散飞溅,形成了一个半径十米的杀伤范围。
我冒险探头看了一眼。土坡另一侧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三个火箭筒手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被钢轨直接贯穿了胸膛,钉在了地上;另外两个浑身是血,正在痛苦地翻滚。周围还有五六个创世生物的士兵被波及,有的被碎铁片击中要害当场死亡,有的受了重伤正在哀嚎。
但战斗还没结束。创世生物的指挥官显然被这次伏击激怒了。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那是进攻的信号。至少三十名士兵从掩体后跃出,发起了全线冲锋。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是李健的支援队到了。
李健带来的支援队只有十五人,但都是安全区里最精锐的战斗人员。他们从创世生物车队的侧后方突然杀出,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敌人的软肋。
支援队的装备不算精良——几把猎枪,几把弩,几支手枪,还有两挺从废墟里淘来的老式轻机枪。但他们的战术运用得极其巧妙:不正面硬拼,而是分成三个小组,交替掩护,不断骚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
第一小组由李健亲自带领,占据了一个小土丘,用两挺轻机枪压制敌人的火力点。虽然射速不快,但精准的点射让创世生物的士兵不敢露头。
第二小组和第三小组则像幽灵一样在战场上穿梭。他们利用地形和烟雾的掩护,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突袭:打几枪就换位置,扔颗手雷就跑,专门攻击敌人的通讯兵、弹药手和指挥官。
这种游击战术让创世生物非常难受。他们受过正规军事训练,习惯的是阵地战、火力压制、正面推进。而李健的战术完全是野路子,不按常理出牌,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更重要的是,支援队的出现打乱了创世生物的进攻节奏。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发起总攻,一举拿下堡垒。但现在后院起火,他们不得不分兵应付侧翼的威胁。
我抓住这个机会,指挥堡垒里的守军发起反击。
“所有人!自由射击!压制敌人!”我对着通讯器大喊,“赵三!机枪还能打吗?”
短暂的沉默后,炮楼顶端传来赵三沙哑的回应:“枪管凉了点!还能打一个点射!”
“那就打!瞄准他们的集结地!”
重机枪再次怒吼。虽然只打了短短五秒钟,五十发子弹,但足以让创世生物的士兵再次趴下。他们刚刚组织起来的进攻队形被打散了。
战场上的局势开始逆转。创世生物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困境:正面是堡垒的坚固防御和重火力,侧面是支援队的不断骚扰。而且他们的指挥系统已经被打乱,缺乏统一的调度。
一个创世生物的军官——从肩章看应该是个中尉——站在一辆越野车后,挥舞着手枪试图重新组织部队。但李健早就盯上了他。
一声枪响。枪声来自两百米外的一个废墟窗口,是安全区最好的狙击手开的枪。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军官的头部,他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下。
指挥官阵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创世生物的士兵终于开始崩溃。
先是几个人转身逃跑,然后是几十个。有人扔掉了武器,有人跳上还能动的车辆,有人干脆徒步向荒野逃窜。纪律和训练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土崩瓦解。
“他们退了!”矮墙上,一个铁手帮成员兴奋地大喊。
“别松懈!”我喝道,“小心诈退!”
但创世生物这次是真的撤退了。他们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三辆被炸毁的越野车、大量弹药和装备,狼狈地向西逃窜。车队扬起滚滚烟尘,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后。
战场突然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比枪炮声更让人不安。耳朵还在耳鸣,神经还紧绷着,手指还扣在扳机上。每个人都保持着战斗姿势,仿佛下一秒敌人就会再次出现。
整整一分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呜声,还有远处伤员的呻吟声。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松开了握枪的手,武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紧张的气氛突然崩溃了。
人们瘫坐在地上,背靠着矮墙或沙袋,大口大口地喘气。有人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人呆呆地看着天空,有人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那是劫后余生的释放,也是失去战友的悲痛。
我缓缓放下消防斧,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背部的伤口又开始疼,左臂的擦伤火辣辣的,手掌上的血已经凝固,把斧柄和皮肤粘在一起。
但我还站着。堡垒还站着。
“清理战场。”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救治伤员,清点损失,加强警戒。”
战斗结束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味和血腥味的混合气味。风吹过战场,卷起灰色的烟尘,像在为死者送行。
我和赵三并肩站在矮墙顶端,看着下面清理战场的弟兄们。
铁手帮的成员们正在默默地工作。有人用担架抬走阵亡者的尸体——一共七个,都是在最后的冲锋中牺牲的。他们的身体被白布盖着,但白布很快就被血浸透,变成暗红色。
有人蹲在尸体旁,默默地擦拭着战友的武器。那是末世里的仪式:武器比尸体更重要,因为活着的人还要靠它活下去。擦干净的枪会被交给下一个人,就像薪火相传。
有人抱着受伤的伙伴低声抽噎。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怀里的战友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了,虽然经过赵小茗的紧急处理保住了命,但能不能撑过去还是未知数。年轻人一边哭一边说:“撑住啊,狗子,说好了等安定下来一起回老家看看的......撑住啊......”
赵三站在我身边,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他的铁爪垂在身侧,爪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渍和火药渣。晨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露出下面结实的肌肉和更多伤疤——那是末世两年留下的印记,每一道都代表一次生死搏杀。
这个铁手帮的帮主,曾经是安全区最大的威胁之一。为了抢水,他带人围攻过我们的外出小队;为了抢粮,他烧过我们刚建好的仓库;为了地盘,他差点和李健的人火并。那时候的他眼睛里只有生存,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为了自己人能活下去,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
但现在......
赵三突然抬起铁爪,动作有些迟疑,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机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林默。”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以前......是我混蛋。”
我转过头看他。赵三没有看我,他的眼睛盯着下面清理战场的弟兄们,但眼神没有焦点。
“以前我眼里只有地盘和粮食。”他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觉得末世就是这样,你抢我,我抢你,谁狠谁活。为了抢水,我差点把你兄弟逼死......记得吗?那个叫大刘的,腿被我的人打了一枪。”
我记得。那是半年前的事。大刘带小队出去找水,在旧水库遇到了赵三的人。双方为了仅存的一池净水差点火并,最后大刘腿部中弹,被抬回来时失血过多差点没救过来。从那以后,安全区和铁手帮就成了死敌。
“那时候我觉得我没错。”赵三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我觉得为了我的人能活,做什么都对。但现在......”
他终于转过头看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情绪——不是凶狠,不是算计,而是......某种接近脆弱的东西。
“这次要是没有你,没有安全区,我这窝子,我这些弟兄......”他的声音哽住了,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早他妈成了创世生物的炮灰。那些白大褂,那些怪物......他们会把我们抓去做实验,改造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铁爪的冷硬贴着我的肩膀,但那股熟悉的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重量。
“以后你林默指哪,”赵三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在发誓,“我赵三就打哪。咱哥俩联手,跟创世生物耗到底!耗到他们死,或者我们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帮主,看着这个在末世里用铁爪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他的脸上有新添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但边缘还在渗血。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坚定得像磐石。
我肩膀上的铁爪很重,但也很轻。重的是金属的重量,轻的是那份信任的重量。
“不是哥俩。”我开口,声音同样沙哑。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铁爪——金属冰冷,但下面的手臂温热,“是咱们所有人。安全区的人,铁手帮的人,所有还想像人一样活着的人。”
赵三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很丑,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眼睛里的光很亮。
“对!”他重重地说,“咱们所有人!”
就在这一刻,一阵激动的喊声突然从矮墙根下传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那声音带着哭腔,但哭腔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你们快来看这个!快啊!你们快来看!”
喊声是马文发出的。
我们冲下矮墙,看到技术员蹲在墙角,背对着我们,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个掉了漆的小玻璃罐,只有拳头大小,原本可能是装糖果或调料的,现在表面布满了划痕和污渍。
但马文抱着它的样子,像是在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仿佛一用力就会把它碰碎。
“马文?”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怎么了?你受伤了?”
马文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身,把玻璃罐捧到我们面前,对着阳光。
罐子里装着半罐浅绿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晃动着,漾出细碎的光斑。液体很浑浊,像是掺了泥沙,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液体的底部,沉着几粒黑色的种子。
而其中一粒种子,已经裂开了。
细细的、白色的根从种子的裂缝里探出来,像婴儿的睫毛,柔弱得仿佛一碰就断,却又倔强地向外伸展,在浅绿色的液体中清晰可见。根尖还有更细微的绒毛,那是生命最初的触须,在寻找土壤,寻找养分,寻找生长的可能。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安全区刚建立的时候,我们在一片废墟中清理出一小块土地,试着种菜。那时马文也是这样,整天泡在临时搭建的实验室里,用能找到的各种化学品调配所谓的“土壤修复剂”。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种子不是不发芽,就是发芽后很快就枯萎。
直到三个月前,第一株番茄苗真正活了下来。那天晚上,马文捧着那株不到十厘米高的幼苗,在菜园里哭了半宿。他说他想起他女儿,灾变前最喜欢吃番茄,但还没等到他种出第一个番茄,就......
从那以后,安全区的菜园慢慢扩大。虽然产量很少,虽然经常失败,但至少我们有了自己种植食物的可能。那是黑暗中第一缕微光,是绝望中第一颗火种。
而现在,在这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堡垒里,在这片被炮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在这罐不起眼的玻璃罐里......
“这是......环境修复剂的改良版?”我的声音在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文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玻璃罐上,在表面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没有擦,只是死死地盯着罐子里的种子,像是怕一眨眼,这个奇迹就会消失。
“刚才战斗的时候......”他哽咽着说,声音断断续续,“我怕......怕药剂被抢......创世生物要是拿到这个......我就把剩下的小半瓶......随手洒在了被炸翻的泥土里......”
他指着堡垒西侧的一片空地。那里被火箭弹炸出了一个浅坑,表层的泥土被掀开,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土壤。坑边散落着弹壳和碎片,一片狼藉。
“我想着......就算毁了......也不能给创世生物......”马文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结果把眼镜也弄歪了,“可我才离开半小时......回来拿工具的时候......就看到这个......”
他又把玻璃罐举高一点。晨光透过玻璃,照在那粒发芽的种子上,白色的根在光线中几乎透明,像是用光编织成的。
“而且这次改良后......”马文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声音依然激动得发颤,“它能在含有轻微辐射的土壤里存活!刚才我用探测仪测了——”
他腾出一只手,从背包里掏出便携式探测仪,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一串数字。
“这里的土壤辐射值......是安全区的1.3倍!”马文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高三成!它竟然能活!在这种辐射水平下,普通种子根本不可能发芽!”
人群已经围了过来。铁手帮的成员,安全区的队员,伤员拄着拐杖,哨兵从岗位上探出头。每个人都盯着那个玻璃罐,盯着里面那粒发芽的种子。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呜声,还有远处乌鸦的叫声。
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在重新点燃。
赵三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他突然转身,拽着我和马文就往堡垒后方走。
“这边!跟我来!”
堡垒后方有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大约半个篮球场大小。这里原本可能是民国时期守军种菜的地方,灾变后彻底荒废,长满了杂草和灌木。
昨天的战斗中,这里被炮火反复洗礼。迫击炮弹炸出了几个浅坑,机枪扫射把地表打得千疮百孔,火箭弹爆炸掀翻了大片土壤。现在这里一片狼藉:焦黑的弹坑,散落的弹壳,烧焦的植物残骸,还有被冲击波掀到表面的碎石。
但赵三把我们带到这里,不是让我们看废墟。
他蹲下身,用铁爪扒开一片焦土。铁爪刮开表层灰褐色的、被高温烧灼过的土壤,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土层。
那是黑土。
真正的、肥沃的、灾变前能种出庄稼的黑土。虽然也受到了辐射和污染的影响,颜色没有记忆中那么油亮,质感没有记忆中那么松软,但至少......它还是土。是能孕育生命的土。
“这地方以前真是菜地。”赵三抬起头,眼睛里有种狂热的光,“我接手堡垒的时候,在这里挖出过生锈的锄头,还有几个破瓦罐。老辈人说,民国那会儿这里的守军就自己种菜,自给自足。”
他用铁爪捧起一把黑土,土从指缝间漏下,在晨光中扬起细微的尘埃。
“灾变后,这地方就废了。草都不好好长,更别说种菜。”赵三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随即又高昂起来,“可要是你的药剂真管用......要是真能在这种土里种出东西......”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真能在这里种出庄稼,堡垒就不再只是一个军事据点。它会变成一个真正能自给自足的生存基地。铁手帮的人不用再靠外出搜寻和偶尔的安全区接济过活,他们可以自己生产食物。安全区的压力也会减轻,可以有更多资源用于防御和发展。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希望。意味着人类即使在末世,即使在辐射和污染的土地上,依然有能力让生命重新生长。
“干!”赵三猛地站起来,铁爪一挥,“说干就干!柱子!带几个人,把锄头铁锹都拿来!把这片地给我翻出来!”
那个叫柱子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是!帮主!”
铁手帮的成员们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能量。刚才战斗后的疲惫和悲伤暂时被抛到一边,他们冲进堡垒的工具间,翻出所有能用的农具:生锈的锄头,缺口的铁锹,甚至有几个用钢板自制的铲子。
马文也从背包里掏出他所有的修复剂存货——三个玻璃瓶,每瓶大约两百毫升,淡绿色的液体在瓶子里晃荡。
“比例是1:50。”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调配,“一瓶修复剂兑十升水,均匀喷洒在翻好的土地上。要渗透到至少十厘米深的土层。”
“水呢?”有人问。
“堡垒里有储水罐,昨天刚补充的。”赵三说,“去搬!”
我和李健则带着安全区的队员做另一件事:清理战场的残骸。那些被炸毁的越野车虽然不能开了,但外壳还能用。我们用车载工具切割钢板,拆下车门和引擎盖,用钢筋焊接成简易的支架,再盖上帆布和树枝,搭起几个简易的防晒棚。
马文说,刚发芽的幼苗很脆弱,不能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尤其是在这种辐射水平较高的环境中。防晒棚可以过滤掉部分有害射线,同时保持温度和湿度。
整个堡垒像一台突然启动的机器,每个人都在忙碌。翻地的、提水的、调配药剂的、搭棚子的......没有人指挥,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仿佛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尝试,而是早就计划好的项目。
当第一畦土地翻好、耙平、浇上修复剂溶液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马文蹲在田埂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他精心挑选的种子——那是安全区菜园里培育出的第二代作物,经过了辐射抗性筛选,虽然成功率依然很低,但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紧张。他盯着面前这片刚刚浇灌过的土地,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又像是在看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婴儿。
“开始吧。”我轻声说。
马文深吸一口气,打开瓶盖,用颤抖的手指捏起几粒种子,小心翼翼地撒在土里。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一粒,两粒,三粒......
每撒下一粒种子,他都停顿一下,像是在祈祷。
所有人都围在旁边,屏住呼吸。赵三的铁爪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柱子的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李健的眉头紧锁,我的心脏跳得很快。
种子撒完了。马文用一个小耙子轻轻地把土覆上,压实。然后他站起来,退后一步,和其他人一起等待。
等待奇迹,或者等待又一次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什么动静都没有。土地还是那片土地,焦黑,贫瘠,死气沉沉。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失望地摇头,有人转身准备离开。
但马文没有动。他依然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土地,像是要用目光把生命从土里逼出来。
我也没动。因为手腕的伤疤在轻轻发热——不是预警的那种灼烫,而是一种温和的、温暖的悸动,像是有生命在附近萌动。
又过了十分钟。
就在连赵三都开始失去耐心的时候,土地表面,突然有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一小块土粒微微拱起,裂开一条细缝。
然后,一点嫩绿的颜色,从裂缝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株幼苗。
一株真正的、鲜活的、在废土上破土而出的幼苗。
它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两片嫩绿的子叶还蜷缩着,没有完全展开。茎细细的,白中透绿,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但它就在那里,在焦黑的土地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倔强地向上生长。
第二株很快也出现了。然后是第三株,第四株......
防晒棚下的几畦土地里,嫩绿的幼苗接二连三地破土而出。它们顶着细小的土粒,舒展着稚嫩的叶片,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颤抖。叶片上的露珠——可能是刚才浇的水,也可能是植物自身分泌的——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像缀着一颗颗微小的钻石。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呆住了。有人张大了嘴,有人揉了揉眼睛,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柱子——那个叫柱子的铁手帮年轻人——第一个有了反应。
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田埂边,蹲下身。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那些幼苗。粗糙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在叶片上方悬了半天,颤抖着,却不敢真的碰到。
他就那样蹲在那里,盯着那些嫩绿的叶子,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这个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子弹擦伤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汉子,这个在末世里摸爬滚打了两年的幸存者,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压抑的啜泣,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孩子般的、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从他眼睛里涌出来,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流下,滴在泥土里。
“俺老家......俺老家以前也种这个......”他一边哭一边说,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哽咽和抽泣,“是......是豆角......俺娘最会种豆角......夏天的时候......架上爬得满满的......结得可多了......”
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但眼泪根本止不住。
“灾变那年冬天......粮食都吃光了......辐射雪把什么都盖住了......俺娘说......得找种子......来年开春才能种......不然都得饿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抖。
“她......她闯进了辐射区......那时候俺还不懂事......还怪她不让俺跟着去......她说......‘柱子听话,娘去找能发芽的种子,回来咱们就有吃的了’......”
柱子说不下去了。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泪光在闪动。
一个铁手帮的老兵蹲下来,轻轻拍着柱子的背。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泥土里,和柱子的眼泪混在一起。
“俺娘......没回来......”柱子终于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里有一种很久不见的光,“俺等了三天......自己去找......只找到......只找到她的一只鞋......和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干瘪的、黑色的种子。
“这是她最后找到的......但一直......一直种不活......俺试了好多次......每次都不发芽......”
他把那几粒种子捧在手心里,像是捧着一件圣物。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把那几粒种子放进面前的土里,就在那几株刚破土的幼苗旁边。
“娘......”他对着土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看......能种了......咱又能种地了......”
晚风吹过堡垒,带来远处废墟的气息,也带来泥土的清香。那几株幼苗在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像几簇微小的火焰,在焦黑的土地上燃烧。
我看着那抹绿色,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灾变以来,我见过太多死亡。见过人被丧尸撕碎,见过人为了半瓶水互相残杀,见过母亲饿死在孩子面前,见过老人主动走进辐射区只为把食物留给年轻人。我见过人性最黑暗的一面,见过绝望最彻底的形态。
我也见过希望。见过安全区建立时大家眼中的光,见过第一个孩子在这里安全出生时的欢呼,见过久别重逢的亲人抱头痛哭。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的希望不是来自人类的勇气或智慧,而是来自生命本身。来自一粒种子在绝境中依然要发芽的倔强,来自一株幼苗在废土上依然要生长的顽强。它不依靠任何人的施舍,不祈求任何人的怜悯,它就是那样,沉默地、坚定地,从死亡中长出生机。
这是最原始的希望。是生命对死亡的宣言,是生长对毁灭的反抗。
周围的人都已经红了眼眶。赵三别过脸,用铁爪的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李健抬头看天,但下巴的线条在微微颤抖。马文蹲在田埂边,眼镜片上全是雾气,但他没有摘下来擦,只是看着那些幼苗,一遍遍地看,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脑子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幼苗的轻响,和柱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但在那哭声里,在那沉默里,有一种东西在生长。比幼苗更坚韧,比钢铁更强大。
那是废墟之下,死地之中,人类重新站起来的脊梁。
“林哥!你看那是什么!”
哨兵的声音从炮楼顶端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我们抬头,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去。
东方的天际线上,夕阳正在下沉,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和紫色的渐变。而在那片绚烂的背景中,一群鸟儿正排着队飞过。
不是一只两只,不是三只五只,而是一群。至少有二三十只,排成松散的V字形,翅膀有节奏地扇动着,在夕阳下镀上金边。它们的影子投在大地上,随着飞行缓缓移动,像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一行诗。
“是......是大雁?”有人不确定地说。
“不,是燕子。”马文的声音在颤抖,但这次是因为喜悦,“看它们的尾巴,是剪刀状的。燕子......燕子回来了......”
灾变之后,鸟类是第一批消失的动物。它们对辐射和污染极其敏感,一点点异常就会迁徙或死亡。头两年,天空几乎是空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乌鸦,但那也是变异后的、不怕辐射的品种。像燕子这样娇弱、对环境要求高的鸟类,所有人都以为它们已经灭绝了。
但现在,它们回来了。
就在我们头顶,就在这片刚刚长出幼苗的土地上空,一群燕子正在飞过。它们的叫声清脆悦耳,和风声混在一起,像是天地在为这片新生的绿色伴奏。
“它们敢靠近这里......”李健喃喃道,眼睛追随着鸟群的轨迹,“说明辐射在减弱......说明环境在改善......”
“是修复剂。”马文转过身,看着田埂上的幼苗,又看看天空的飞鸟,“修复剂不仅在改良土壤,还在净化空气和水源。虽然范围还很小,效果还很弱,但......但真的有作用。”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但手在发抖,擦了半天都没擦干净。
“生态......生态在恢复......”他语无伦次地说,“虽然只是一点点......虽然还很脆弱......但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始......”
鸟群渐渐飞远了,消失在暮色中。但它们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那天晚上,堡垒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炮楼一层的空地上,篝火燃得正旺。干燥的木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火星像萤火虫一样向上飘散,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火光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也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曳。
铁叔——安全区那位腿受伤的老兵——主动要求负责做饭。他用捡来的一个破搪瓷锅,架在篝火边的石头上,锅里炖着一大锅野菜汤。野菜是下午刚采的,就在堡垒周围,虽然不多,但足够让汤里有点绿色。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铁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布包用油纸裹了三层,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黑乎乎的、硬邦邦的东西。
是腊肉。
真正的、灾变前的、用盐和香料腌制然后风干的腊肉。只有巴掌大一块,表面已经长了一层白色的盐霜,但肉质依然紧实,在火光下泛着油光。
“这是......”赵三的眼睛瞪大了,“你哪来的?”
“藏了两年了。”铁叔淡淡地说,用小刀把腊肉切成薄片,一片片丢进汤锅里,“灾变前最后一批腌的。本来想着等特别的日子再吃,但......”
他看着锅里翻滚的汤,看着腊肉片在热汤中慢慢舒展,渗出金黄色的油花。
“今天就是特别的日子。”他说。
没有人反对。没有人觉得浪费。所有人都知道,这块腊肉代表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个仪式,一个庆祝,一个宣告。
腊肉入锅的瞬间,香气就炸开了。那是油脂的香,是肉类的香,是盐和香料在高温下融合的香。香气像有脚似的,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勾起最原始的食欲,也勾起最深处的记忆——记忆里还有肉吃的日子,记忆里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日子,记忆里和平的日子。
连最疲惫的伤员都坐了起来,眼睛盯着那锅汤,喉咙不自觉地滚动。
汤炖好了。铁叔用一个大木勺,把汤分到一个个粗瓷碗里。每碗汤里都有几片野菜,一两片薄薄的腊肉,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
没有人争抢。大家排队领取,领到的人就找个地方坐下,小口小口地喝。汤很烫,但没人急着喝,都在慢慢地品尝,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赵三是最后一个领的。他端着碗,没有立刻喝,而是走到篝火中央,站定。
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得很长,在墙壁上晃动。他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汤,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安全区的人,铁手帮的人,伤员,哨兵,老人,年轻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赵三深吸一口气,把碗举了起来。酒液在碗里晃荡,晃出碗沿,但他毫不在意。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不高,但篝火的噼啪声突然小了,仿佛火焰也在倾听,“以前......咱为了一口吃的打得头破血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炮楼里回荡。
“为了半瓶水,兄弟反目。为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杀人。”赵三的眼睛扫过人群,扫过每一张脸,“那时候我觉得,末世就是这样。谁狠谁活,谁软谁死。我把所有人都当敌人,包括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
“但现在......”他转向我和马文,“现在有林默带着咱守家,有马文的药剂能种地......”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
“咱不用再像野狗似的抢食了。不用再为了一点吃的,把人性都丢了。”他把碗举得更高,铁爪在火光下泛着温暖的光,不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守护的象征,“这片地能种出庄稼,这锅汤里有肉,这群燕子敢飞回来......这他妈就是希望!”
他几乎是在吼,声音里混杂着哭腔和笑意。
“所以这碗酒......”他环视所有人,“敬活着的弟兄!敬死去的亲人!更敬咱手里的这抹绿——”
他把碗高高举起,酒液洒出来,在火光中像金色的雨。
“敬希望!”
短暂的寂静。
然后,像火山爆发一样,所有人都举起了碗,不管里面是酒是汤还是水。
“敬希望!”
几十个声音同时喊出,在炮楼里回荡,冲上屋顶,冲进夜空。碗和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笑声和哭声混在一起,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把每一张流泪的笑脸都照得明亮。
我端着碗,喝了一口汤。汤很咸,腊肉很硬,野菜有点苦。
夜深了。
篝火渐渐小了下去,从熊熊燃烧变成一堆暗红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喝多了酒或汤的人已经睡着了,靠在墙角或同伴的肩膀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哨兵在墙头巡逻,脚步声很轻,但很规律。
我独自走到那片幼苗旁。
月光很好,银白色的光洒在大地上,给一切都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幼苗在月光下静静地生长,叶片上的露珠反射着月光,像一颗颗微小的珍珠。白天的战斗留下的弹坑和焦土还在,但在月光下,那些伤痕也变得柔和了,像是大地本身的纹理。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片叶子。叶子很软,很嫩,带着植物特有的凉意。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生命的血管,在沉默地输送着养分。
生命。最简单的生命,最原始的生命,但也是最强大的生命。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知道是谁。
马文在我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幼苗。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
“我女儿......小雅......最喜欢春天。”他说,眼睛看着月光下的幼苗,但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她说春天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草绿了,花开了,燕子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灾变前最后一个春天,我带她去郊外。她摘了一朵蒲公英,鼓着腮帮子吹,看着那些小伞飞得到处都是。她说:‘爸爸,你看,每一把小伞都是一粒种子,飞到哪就在哪生根,然后长出新的蒲公英。’”
马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布包是用旧衣服改的,针脚歪歪扭扭,但缝得很密。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这里面是改良后的种子。”他说,“我测试过,在安全区和堡垒之间的土地都能种。有豆角,有土豆,有小麦,还有一点菜籽。虽然不多,但......如果春天真的能来......”
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接过布包。布料很粗糙,但握在手里有种温热的质感,像是种子们在呼吸,在等待,在积蓄力量。布包不重,但我觉得它有千钧重——那不是粮食的重量,是希望的重量,是无数双眼睛里的期盼,是柱子娘用命换来的念想,是所有幸存者对明天的渴望。
手腕的伤疤早已不烫了。那种灼热的预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悸动,像是脉搏,像是心跳,像是土地在呼吸,幼苗在生长,身边每个弟兄的生命在顽强地延续。
月光把幼苗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土地上交织成一幅复杂的图案。分不清哪是植物的影子,哪是人的影子,仿佛我们和它们已经融为一体,都是这片土地的孩子,都在废墟中寻找生机。
我望着安全区的方向。几公里外,那里还有点点灯火,在夜色中像星星落在地面上。安全区里,苏晓可能在照顾伤员,李健可能在安排明天的巡逻,孩子们可能在睡梦中微笑。铁手帮的堡垒里,赵三可能在检查防御,柱子可能在擦拭他母亲的种子,哨兵可能在仰望星空。
创世生物的威胁还在。他们今天撤退了,但一定会再来。下一次可能更猛烈,更狡猾,更致命。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依然充满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