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稠的时刻。
暴风雪虽然稍稍停歇,但北方的天空依然像是一块肮脏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片死寂的雪原上,一头孤独的钢铁巨兽正在缓缓前行。
它没有涂装,暗红色的防锈底漆像是一层凝固的血痂覆盖在粗糙的装甲表面。它没有常规坦克那种震耳欲聋的柴油机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从车体深处传来的、如同深海鲸歌般低沉的嗡嗡声。
那是高压水银泵在推动液态金属流过核心时的声音。
E-75“黑曜石”原型车。
这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辆核动力(零点能)重型坦克。
车体内部,狭窄得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臭氧、汞蒸气和高标号机油的怪味。尽管有着铅板屏蔽,那种无形的辐射压迫感依然让人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
何山坐在驾驶位上,双手紧紧握着那副改装过的液压操纵杆。他的额头上全是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这玩意儿劲儿太大了。何山在通讯器里低声抱怨,哪怕只是轻轻踩一下油门,扭矩就像海啸一样涌上来。履带根本抓不住地,一直在打滑。这哪里是开车,这简直是在骑龙。
稳住。坐在指挥塔里的林建业冷静地说道,这是在雪地,别急着加速。
祝云山被绑在副驾驶位置的一个特制座椅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面前是一排闪烁着诡异红光的仪表盘。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亢奋。
核心温度四百五十度。输出功率百分之三十。水银流速稳定。祝云山盯着数据,声音虚弱却清晰,头儿,这颗心脏很健康。它甚至还没开始热身。
在他们身后,炮塔的吊篮里,坐着这辆车里最沉默的人。
高平。
这位库默斯多夫的第一狙击手,此刻正把眼睛贴在那个改装过的高倍率炮长瞄准镜上。
他的手没有放在扳机上,而是轻轻抚摸着那门巨大的88毫米L71长管火炮的炮尾。
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枪就是他的命。
而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重达几吨、射程可达数公里的超级狙击枪。
高平,感觉怎么样?林建业问。
很稳。高平只回答了两个字。
这辆七十五吨重的战车,加上那套复杂的交错式悬挂和祝云山特意设计的火炮稳定器,让这门炮在行驶中依然纹丝不动。
就像是长在了地上。
前方五公里,白桦镇。林建业看了一眼地图,那是进入9号矿区的必经之路。
那里也是帝国设立的最后一个补给点。
希望那里还有活人。林建业低声说道。
……
二十分钟后。
黑曜石战车缓缓爬上了一个覆盖着积雪的山坡。
透过潜望镜,林建业看到了白桦镇。
或者说,曾经的白桦镇。
此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十几辆涂着黑色涂装的半履带装甲车正停在镇子的广场上。车顶的探照灯将四周照得雪亮。
一群穿着黑色防化服、戴着全封闭头盔的士兵,正端着喷火器,对着几座木屋疯狂扫射。
那不是在救火。
那是在纵火。
惨叫声即使隔着几公里,似乎都能传进林建业的耳朵里。
一群衣衫褴褛的平民——那是从矿区方向逃出来的难民,正被驱赶到广场中央的雪地上。
他们有的身上带着被辐射灼伤的痕迹,有的还在咳嗽。
那是萨镇东的第十三宪兵营。
他们不是在防疫。
他们是在清洗。
为了掩盖9号矿区泄露的真相,博格大公下达了所谓的“焦土防疫令”。任何从矿区方向出来的人,无论是否感染,一律处决。
只有死人不会乱说话。
头儿……何山的声音在颤抖,那群畜生……他们在烧活人。
林建业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虽然是个军阀,虽然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但他有底线。
屠杀平民,就是跨过了那条线。
高平。林建业突然叫了一声。
在。
高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种平静下面,仿佛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通过瞄准镜,清晰地看到了广场上的一幕。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在地上,向着那些黑色士兵磕头。
一名军官模样的家伙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他没有开枪,而是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妇女的脸上。妇女向后倒去,怀里的孩子滚落在雪地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军官大笑着,举起了枪。
高平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他最恨的画面。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个被土匪洗劫的村庄里,他的妹妹也是这样哭喊着,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从那天起,他就发誓。
这世上谁敢仗势欺人,他就让谁的脑袋开花。
头儿。高平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我申请开火。
批准。
林建业的命令只有两个字。
但是,林建业补充道,别急着把那个军官打死。
为什么?
太便宜他了。林建业冷冷地说,先打断他的腿。然后,把他的车队,一辆一辆地给我拆了。
明白。
高平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在瞄准镜里调整了一下密位。
距离两千三百米。风速四级。气温零下三十度。
对于这门88毫米炮来说,这个距离就是直射。
装填高爆弹!高平低喝一声。
自动装填机(祝云山利用共同体技术改装的)发出一声轻响,一枚沉重的炮弹被推入炮膛。
闭锁。
高平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视野里,那个十字准星稳稳地套在了那名军官的大腿上。
去死吧。
轰——!!!
黑曜石战车的主炮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因为没有安装炮口制退器(为了减小发射特征),巨大的后坐力让七十五吨的车身都猛地向后一震。
但在炮弹飞出炮口的一瞬间,高平就知道。
中了。
两秒后。
广场上炸开了一团血雾。
那个正准备开枪行凶的军官,下半身直接消失了。88毫米的高爆弹并没有直接命中他,而是打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波像一把无形的锯子,瞬间锯断了他的双腿。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军官倒在血泊里,痛苦地翻滚着。
敌袭!敌袭!
第十三营的士兵们乱作一团。他们惊恐地看向四周,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
黑曜石战车停在两公里外的山坡上,没有开灯,就像是一块沉默的岩石。
那个军官还没死。高平冷冷地说道,装填穿甲弹。
咔嚓。
第二发炮弹上膛。
这次,是那些喷火坦克。
广场边缘停着三辆经过改装的喷火战车,那是第十三营用来行凶的凶器。
高平转动炮塔。
十字准星锁定了第一辆喷火坦克的燃料罐。
那个背在车身后方、装满凝固汽油的巨大罐体,在夜视仪里就是一个耀眼的热源。
轰!
第二发炮弹呼啸而去。
精准命中。
没有任何悬念。
那辆喷火坦克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爆炸产生的烈焰向四周喷溅,将周围几个正端着喷火器的士兵瞬间吞噬。
玩火者,必**。
这就是报应。
两点钟方向!发现目标!
第十三营终于发现了山坡上的黑曜石。
三辆负责警戒的“猎豹”坦克歼击车立刻调转炮口。
那是博格大公从前线调回来的精锐,装备了同样强大的88毫米炮。
开火!
嗖——嗖——嗖——
三枚穿甲弹带着尖啸声向黑曜石飞来。
祝工!林建业大喊。
看我的!祝云山在仪表盘上猛地一推,磁场全开!
嗡——
黑曜石车体表面的铜线圈瞬间爆发出刺眼的蓝光。
强大的磁场扭曲了周围的空间。
那三枚射来的穿甲弹,在进入磁场范围的一瞬间,弹道发生了诡异的偏转。
当!当!
两枚炮弹擦着炮塔飞了过去,打在身后的雪地上。
只有一枚炮弹正中车体首上装甲。
但是。
没有击穿。
那层被祝云山称为“贫民窟合金”的装甲板,在经过电渣重熔工艺处理后,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更重要的是,磁场在最后一刻不仅偏转了弹头,还干扰了穿甲弹的引信。
炮弹在装甲表面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坑,然后被弹飞了。
没事!何山大喊,只是掉点漆!这龟壳真硬!
轮到我了。高平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他没有理会那些正在重新装填的敌人。
在他的眼里,那些坦克已经是死物了。
他微微调整炮口。
第三发。
轰!
左边那辆猎豹的首上装甲被直接洞穿。巨大的动能撕裂了金属,引起了内部弹药的殉爆。炮塔像开罐头一样被掀飞到了半空中。
第四发。
轰!
中间那辆猎豹试图倒车逃跑,但高平预判了它的轨迹。炮弹击中了它的诱导轮,断裂的履带将车体甩横,紧接着第二发补射直接打爆了它的发动机。
第五发。
最后一辆猎豹的车长显然是个老手。他释放了烟雾弹,试图利用白色的烟幕掩护自己。
看不见了吗?林建业问。
看得见。高平说,我的眼睛不需要看。
他闭上了眼睛一秒钟,回忆着刚才那辆车的位置和速度。
在烟雾中,那辆车一定会向右转,寻找掩体。
三……二……一。
高平扣动扳机。
轰!
炮弹钻进了浓密的烟雾中。
一秒钟后,烟雾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是一团橘红色的火光透了出来。
盲射命中。
这就是库默斯多夫第一狙击手的恐怖。
全灭。
不到三分钟。
第十三营的一支精锐装甲分队,连同他们的指挥官和行刑队,被这辆名为“黑曜石”的怪兽,单方面屠杀殆尽。
广场上只剩下那些燃烧的残骸,和那个还在雪地里哀嚎的断腿军官。
何山,开车下去。林建业下令。
黑曜石战车缓缓驶下山坡,履带碾压着积雪,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当这辆从未见过的、浑身缠满线圈、甚至没有涂装的钢铁巨兽出现在广场上时,那些幸存的难民都吓得忘记了哭泣。
林建业推开舱盖,跳了下来。
他走到那个军官面前。
军官的脸已经因为失血和剧痛变得惨白。他看着林建业,眼中充满了恐惧。
你是谁……你是魔鬼……军官颤抖着说。
我是来收废品的。林建业淡淡地说道。
他拔出手枪,指着军官的头。
下辈子投胎,记得离老百姓远点。
砰。
枪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林建业收起枪,转身看向那些难民。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还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林建业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军大衣,披在那个妇女身上。
带上他们。林建业对何山说。
头儿,我们是去9号矿区,那里是死地,带上他们……
把他们送到后面的补给点。林建业打断了他,让后续的部队来接应。
我们造坦克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让这样的人,能活下去。
高平坐在炮位上,透过瞄准镜看着这一幕。
他的手离开了炮尾,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
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一直压在他心头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终于随着那一缕青烟,慢慢消散了。
头儿说得对。高平低声自语。
枪是用来杀人的。
但心,是用来救人的。
爽了吗?何山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高平吐出一口烟圈,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路扫干净了。
开车吧。
黑曜石战车重新启动。
它穿过燃烧的白桦镇,穿过那些破碎的尸体和残骸,向着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北方深处驶去。
而在它的身后,那些幸存的难民们,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纷纷跪在了雪地里。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们知道,在这个绝望的冬夜里,那是唯一的一道光。
钢铁黎明。
不仅仅是冷酷的铁。
还有滚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