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五十米,老矿坑深处的空气浑浊而燥热。
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强光,将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而细长。
祝云山已经七十二小时没有合眼了。
他的头发乱得像一团枯草,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原本就不合身的白大褂此刻挂在他身上,就像是一块裹尸布。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着绘图笔和焊枪,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上满是焦黑的痕迹和洗不掉的机油。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火焰。
那是殉道者的火焰。
不对!参数不对!
祝云山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把手中的扳手狠狠砸在工作台上。
火花四溅。周围的几个助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指着面前那个刚刚组装了一半的巨大金属罐体,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夜莺。
你给我的频率是假的!祝云山冲过去,一把揪住夜莺的衣领——尽管旁边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宪兵,他依然像个发怒的狮子,为什么冷却液的流速压不住核心的温度?为什么能量输出会有百分之三十的波动?你想炸死我们吗?
夜莺冷冷地看着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她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频率的问题。夜莺指了指那个罐体,是你的材料太垃圾了。
那是零点能晶体。夜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它的能量密度是核裂变的一千倍。你试图用那种粗糙的紫铜管和铅板来约束它,就像是试图用纸袋子去包一团火。
热量散不出去,就会形成能量回涌。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一启动,你的这台……破烂机器,就会瞬间融化。
祝云山愣住了。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材料……又是材料。
他痛苦地抓着头发。博格封锁了高端合金,他可以用废钢炼出“贫民窟合金”来造装甲。但在这种涉及亚原子层面的能量约束上,废钢帮不了他。
需要超导材料。夜莺淡淡地说道,或者至少是高纯度的液态钠循环系统。但你们这里……
我们没有液态钠。
林建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走进车间,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看着祝云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但是我们有水银。
林建业把保温桶放下,那是何山刚熬好的鸡汤,但他知道祝云山现在喝不下去。
何山把黑市上所有的体温计、气压计,还有那些从废弃矿山仪表里拆出来的东西都搜刮来了。林建业指着身后,几个士兵抬着两个沉重的铅桶走了进来。
一共五百公斤汞。够吗?
水银?夜莺皱眉,那东西有剧毒,而且比热容不如钠。
但它能导电,也能导热。祝云山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猛地扑向那两个铅桶,甚至不顾水银蒸气的危险,打开盖子看了一眼。
如果加上高压泵……让水银在管道里形成湍流……
祝云山像是个疯子一样在地上画起了草图。
只要流速够快,就能把热量带走!然后利用水银蒸汽推动涡轮……
这太危险了。夜莺警告道,一旦管路破裂,这辆车里的人都会死于汞中毒。
我们去的地方是死地。祝云山头也不抬地计算着公式,比起被纳米雾气吞噬,汞中毒算是安乐死了。
就用水银!
祝云山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鼻子里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他随手一抹。
是血。
祝工!林建业上前扶住他,你去休息。剩下的让助手做。
不。祝云山推开林建业,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显得格外狰狞,我不能睡。那个晶体的临界值只有我能掌握。只要错一个小数点,库默斯多夫就没了。
给我打一针。
祝云山看向旁边的军医。
打什么?
兴奋剂。不管什么,只要能让我站着。
林建业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他无法拒绝。
打。林建业沉声说道。
军医颤抖着给祝云山注射了一支强效肾上腺素。
祝云山的身体猛地一震,那股病态的潮红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开工!祝云山大吼,把水银灌进去!焊接组,给我把所有的接头都焊死!哪怕是一微米的缝隙都不许留!
……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地狱般的煎熬。
祝云山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魔鬼,指挥着这场疯狂的组装。
那台原本用于E-50坦克的底盘被彻底抛弃了。因为它太小,装不下这颗狂暴的心脏。
取而代之的,是林建业从9号矿区拖回来的那辆共同体运输车的底盘结构,结合了祝云山设计的E-75重型坦克图纸。
这是一头真正的怪兽。
全重七十五吨。
原本的柴油发动机被移到了车体后方,作为备用动力和启动电机。
而在车体中央,占据了原本弹药架位置的,是那个巨大的、包裹着铅层和石棉的“反应堆”。
那是祝云山的心血结晶——“水银-零点能混合动力包”。
而在车体外部,原本光滑的倾斜装甲上,被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粗大的铜线圈。那不是装饰,那是夜莺提供的“磁力斥候”发生器,用来弹开那些致命的纳米雾气。
为了安装这套系统,祝云山亲自钻进狭窄的车体内部,在充满水银蒸气和辐射的环境下,一根线一根线地接驳。
每一次焊接,每一次拧紧螺丝,都在消耗着他仅剩的生命力。
终于。
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
这台怪兽完成了最后的总装。
它静静地趴在车间中央,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它没有涂装,裸露着暗红色的底漆和粗糙的焊缝。
林建业站在车前,仰视着这个庞然大物。
它叫什么?夜莺走了过来,看着这台丑陋却强大的机器,眼神复杂。
它用的是E-75的图纸。林建业说。
但它不是E-75。祝云山从车底爬出来,浑身是油污,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只有两团病态的红晕。
他扶着履带,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他捂着嘴的手帕瞬间被鲜血染透。
祝工!何山冲过去扶住他。
没事……老毛病了。祝云山虚弱地摆摆手,把那块手帕塞进口袋,看着眼前的战车,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它喝的是水银。烧的是宇宙能量。
祝云山的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它叫‘黑曜石’。
黑曜石。
古人用它来辟邪,来驱魔。
现在,我们要用它来驱散那片银色的死雾。
启动测试。祝云山下令。
何山爬进驾驶舱。那里面的仪表盘已经被祝云山改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红色的警告灯和复杂的压力表。
点火!
何山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嗡——
没有柴油机的轰鸣,没有黑烟。
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蜂鸣声响了起来。
那是那个晶体被激活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液体流动的哗哗声。那是高压泵在推动五百公斤水银在管道中疯狂循环。
压力正常!何山大喊,核心温度……四百度!还在上升!
稳住!祝云山盯着监视器,手死死抓着桌角,打开磁场发生器!
滋——
车体表面的铜线圈突然亮起了蓝色的电弧。
一股强大的无形力场瞬间展开,将周围地上的铁屑和灰尘全部弹开,形成了一个直径五米的真空圈。
成功了。
夜莺看着那个读数,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用一堆破铜烂铁和剧毒水银,驯服了零点能。
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谓的奇迹吗?
然而,就在这时。
噗!
祝云山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倒去。
祝工!林建业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祝云山的身体烫得吓人,那是高烧。
成了……头儿……祝云山看着林建业,脸上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牙齿上全是血,这车……能跑了。
别说话。林建业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抱起祝云山,大吼道:军医!军医死哪去了!
祝云山抓住了林建业的衣领。
别……别停机。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数据……还要校准。让老何……千万别让水银压力超过……超过一千……
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彻底昏死过去。
车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那台“黑曜石”还在发出平稳而低沉的嗡鸣声,像是在为它的创造者祈祷。
林建业看着怀里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
他想起了在铁砧巷第一次见到祝云山的情景。那时候,他只是个落魄的书呆子,抱着一堆图纸被人嘲笑。
现在,他成了帝国的普罗米修斯。
但他盗来了火种,也烧尽了自己。
把他送去最好的病房。林建业的声音有些沙哑,用最好的药。哪怕是把黑市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给我救回来。
是!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接过祝云山,抬上了担架。
林建业转过身,看着那台E-75“黑曜石”。
这不仅仅是一辆坦克。
这是祝云山的命。
夜莺。林建业看向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女人。
我在。夜莺收起了那份傲慢,眼神中多了一丝敬意。
还有备用的晶体吗?
还有一个小的。夜莺说,不足以驱动第二辆车,但可以做备件。
那就只能造这一辆了。
林建业走到车前,伸手抚摸着那滚烫的装甲板。
他能感觉到里面涌动的力量。那不是冷冰冰的科技,那是有温度的血脉。
够了。林建业低声说道,有一辆就够了。
何山!
在!何山从驾驶舱探出头,眼圈通红。
熟悉这辆车的操作。二十四小时后,我们要出发。
林建业的目光变得坚硬如铁。
我们去9号矿区。
去把那个该死的稳定器找回来。
如果不把它找回来,祝云山的血就白流了。
如果不彻底解决那个遗迹的隐患,整个库默斯多夫都要给它陪葬。
这一仗,我要亲自驾驶。
不行!何山急了,头儿,你是指挥官!这车太危险了,那是坐在炸弹上!还是我来……
闭嘴。林建业打断了他,祝云山敢造,我就敢开。
而且。
林建业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炮塔座圈——那里原本应该安装一门88毫米长身管炮,但因为重量和空间的限制,祝云山还没来得及装配。
这车还没牙齿。
把那门炮装上去。林建业下令,还有,把我们在黑市上搞到的那些贫铀穿甲弹也带上。
虽然它叫黑曜石。
但我更喜欢叫它……
林建业想起了祝云山刚才那个眼神。
叫它‘心血’。
这是用命铸成的剑。
博格。
林建业握紧了拳头。
你的黑豹坦克不是要量产了吗?
等你看到这辆车的时候。
你会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怪物。
全员备战。
目标,死亡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