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的玻璃窗,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与中药混合的气味,走廊里偶尔传来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轱辘声,衬得这栋四层红砖小楼格外安静。
任正浠提着韩德华准备的网兜,里面装着本地草莓和两盒阿胶浆,脚步放得很轻。韩德华紧随其后,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面是任正浠特意让他整理的近期财政简报 —— 既是探病,也得借着机会把工作衔接的事理顺,这是官场交接的应有之义。
“302 病房到了。” 韩德华压低声音提醒,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微弱的回应:“进。”
推门而入,靠窗的病床上,欧正宇半靠在枕头上,脸色还带着病后的苍白,手腕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正顺着胶管缓缓滴落。他妻子坐在床边削苹果,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眼里堆起感激的笑意:“是任书记吧?老欧念叨好几次了。”
任正浠快步上前,将网兜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和《财政研究》杂志,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欧局长,听说您醒了就想着过来看看,身子骨还虚,可别累着。”
欧正宇抬手示意他坐,输液的手微微发颤:“正浠啊,坐。让你费心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气音,却透着真切的暖意,“刚刚听护士说县里来人了,就猜是你要过来。”
任正浠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欧正宇手背上的针眼上,心里忽然浮现出昨天离开岔口镇前,文卫兵在食堂小包间里说的话。当时文卫兵给他续着酒,压低声音提了句 “胡书记和钟县长合计着,等欧局缓过来,就安排他去县人大任副主任”—— 这话里的门道,任正浠一听就懂。
按官场的惯例,像欧正宇这样四十五年岁、在财政局长任上干出实绩,原本已摸到副县长门槛的干部,突遭急病耽误了晋升,组织上总会给个体面的转圜。县人大副主任虽是闲职,却能提半格到副处级,既保住了职级待遇,又能从财政实务的繁冗中脱身休养,这既是对他多年操劳的补偿,也是体制内 “功过相抵、体恤老臣” 的常例。
更关键的是,45 岁在官场正是黄金年龄,只要身体能彻底康复,县人大这步棋未必是终点 —— 多少干部在 “二线” 岗位上养精蓄锐,日后重回一线岗位的例子,在官场并不少见。这般安排,既顾全了当下的体面,又给未来留了余地,算得上周全。
“胡书记和钟县长都很关心您的情况。” 任正浠斟酌着措辞,既点出组织的关怀,又不直接提及职务安排,免得让对方觉得是在 “施舍”,“今天早上还特意嘱咐,让财政局多安排人来陪护,工作上的事您尽管放宽心。”
欧正宇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带着几分自嘲:“我这身子骨,算是给组织添麻烦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的梧桐树,语气忽然轻快起来,“不过经这一遭倒想明白了,以前总想着往前赶,非要争那口气,现在才知道,这算盘珠子打得再响,也得有个好身子骨来拨。”
这话里藏着复杂的情绪。任谁都知道,欧正宇本是明年副县长的热门人选,卡在临门一脚上病倒,要说没有遗憾是假的。但他眼里的释然却不是装的 —— 床头柜上摆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妻子刚熬的小米粥,旁边还放着个袖珍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的午间提要,这些烟火气的细节,比任何话语都更能说明他心态的转变。
“您这是通透了。” 任正浠顺着他的话头,语气诚恳,“财政工作就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靠的是日积月累,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刺。您先把身体养扎实了,将来还有更重要的担子等着挑呢。”
欧正宇被这话逗笑了,咳嗽两声后摆摆手:“不说这些虚的了。你刚接手,财政局那摊子事我得跟你交个底。”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韩德华立刻察觉到话里的分量。领导要谈核心工作了,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再待下去就是不懂规矩。他连忙上前一步,手里的档案袋轻轻往床头柜上一放,腰微微躬着:“任书记,欧局长,我去楼下药房问问后续的用药注意事项,您二位先聊着,有事随时叫我。”
任正浠看了他一眼,点头默许。欧正宇也摆了摆手:“辛苦你了,德华。”
韩德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门时特意留了道缝,既保证谈话不被打扰,又能随时听候差遣 —— 这是他在办公室主任岗位上练出的分寸,恰到好处。病房里只剩下任正浠和欧正宇夫妇,欧正宇妻子识趣地拿起空果盘:“我去洗洗盘子,你们聊。”
等人都走了,欧正宇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起来:“预算股的账面上,有三块硬骨头得啃。”
任正浠立刻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钢笔帽 “咔嗒” 一声打开,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
“第一块是刚性支出。” 欧正宇的手指在床单上轻轻点着,“全县教师工资统筹这块,下个月要推银行代发试点,县一中、二小有 127 名退休教师的工龄认定还没理清,工资标准卡着不下来,这事得盯紧,别让老师们寒了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县农行的系统刚升级,代发程序可能出问题,让李胜安多跑几趟,最好带着会计事务所的人一起核数据。”
任正浠在笔记本上画了个五角星:“记下了,回头就让李局牵头落实。”
“第二块是农税征管。” 欧正宇的眉头微微蹙起,“石洼乡、窑上镇那片改良后的盐碱地,今年高粱收成好,按老政策能减免 30%,但乡财政所觉得吃亏,催缴积极性不高。张爱民同志虽说是老财政,但有时候太讲‘规矩’,少了点变通,你得亲自去趟石洼乡,跟乡党委书记把账算透 —— 减免是为了鼓励改良,但若因此拖了全县入库进度,就得调整政策,不能因小失大。”
这话里既有对下属的体谅,也点出了症结,任正浠点头道:“下午回去就安排,争取三天内拿出调整方案。”
“第三块是企业清算。” 欧正宇的声音沉了些,“县酒厂破产清算那 87 万职工安置费,账面上看着够,但其中 32 万是应收账款,得跟法院执行局盯着,别成了坏账。赵国柏同志理论功底扎实,但性子偏软,做事偏向于理论,跟企业主谈判时容易吃亏,你得给他撑撑腰。”
任正浠逐条记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明白,企业清算关乎稳定,不能出半点纰漏。”
欧正宇喘了口气,端起妻子留下的水杯喝了两口,继续说道:“还有个隐性风险 —— 预算外资金‘收支两条线’执行得不太彻底,有些乡镇的计生罚款、土地出让金还在‘体外循环’。代素兰同志抓纪检很严,但乡镇抵触情绪大,你得借这次班子调整的机会,把规矩立起来,该收归国库的一分都不能少。”
这些话句句切中要害,既有具体问题,又有解决思路,完全是掏心窝子的交底。任正浠合上笔记本,语气郑重:“欧局长放心,这些事我都会一一落实。您在任时打下的底子扎实,我只是在前人栽的树下接着浇水,绝不能让财政局的牌子蒙尘。”
这话既肯定了欧正宇的功绩,又表了自己的决心,听得欧正宇连连点头。欧正宇沉默片刻,忽然道:“德华是个机灵人,就是有时候太想周全,反倒容易露怯,你多带带他。”
“我明白。” 任正浠应道,心里清楚这是老领导在托底,连下属的培养都考虑到了。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病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传来韩德华低缓的声音:“欧局长,任书记,打扰你们谈话了,到喝药的时间了。”
得到欧正宇 “进来吧” 的回应后,韩德华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放着药片和温水的托盘,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室内的谈话氛围。
欧正宇看向韩德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德华,你在财政局这几年,情况熟、脑子活,是把好手。”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任正浠,“任书记年轻有为,思路开阔,接下来财政局的工作,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配合,该汇报的及时汇报,该落实的抓紧落实,别耍小聪明,更不能打折扣 —— 听见没有?”
韩德华连忙站直身子,腰弯得更低了些:“请欧局长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配合任书记,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欧正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见欧正宇的眼皮开始打架,脸色也泛起倦意,任正浠起身告辞:“您好好歇着,工作上的事有我们盯着,等您康复了,还盼着您指导工作。”
欧正宇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财政局这副担子不轻,你年轻,有闯劲,但财政工作得稳,一步一个脚印来。记住,每一分钱都连着老百姓的日子,不能有半点马虎。”
“您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任正浠点点头,与韩德华轻手轻脚地退出病房。
桑塔纳行驶在县城的柏油路上,街旁的录像厅正放着《英雄本色》的主题曲,音像店门口的大喇叭里,张学友的《吻别》正唱到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1997 年的晋宁县城,新旧气息交织,像极了此刻财政局的局面 —— 既有老规矩的延续,也有新变化的开端。
回到财政局红砖楼时,刚过下午三点。任正浠推开办公室门,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在办公桌后坐下,刚端起搪瓷杯要倒水,就听见 “笃笃” 的敲门声。
“进。”
韩德华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个记事本:“任书记,李副局长过来了,说关于教师工资代发的事有进展要汇报,您看现在方便吗?”
任正浠放下搪瓷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