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浠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划过摊开的《1997 年财政预算科目》,蓝皮封面上的宋体字在阳光下泛着哑光。桌角的算盘静静躺着,旁边的搪瓷杯里,茉莉花茶正冒着热气,茶香混着窗外泡桐树的清香,在这间刚接手的办公室里弥漫。
他正对着 1993 年至 1997 年的农税征收明细出神。表格上的钢笔字迹工整,1995 年那栏用红笔标注着 “石洼乡高粱减免 30%”,墨迹已有些发暗。这让他想起当年在岔口整治电缆厂时,那些被污水浸泡的盐碱地 —— 冀北的土地多是这般性子,高粱耐盐碱,就像石洼乡的百姓,再苦的地,也能扎下根去。
“笃笃笃。” 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进。” 任正浠抬眼,目光落在推门而入的韩德华身上。
韩德华手里捧着个黑色文件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任书记,张副局长来了。”
任正浠立刻起身,目光先落在走进来的张爱民身上,随即转向韩德华,语气平和却带着沉稳的分量:“韩主任,往后张副局长过来,直接请进来就行。咱们班子里的同志,日常通气本就该方便些,不必多这些繁文缛节。”
这话像是特意说给张爱民听,又自然得如同平常交代工作。张爱民的脚步顿了顿,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闪了闪 —— 他听出了话里的两层意思:既给了自己 “老资格不必通报” 的体面,又暗暗强调了 “班子一体” 的规矩,比直接说 “不用汇报” 更显周全。官场里的上下级分寸,往往就藏在这种不软不硬的话里。
韩德华连忙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任书记。” 他将文件夹轻放在桌角,转身去沏茶时,心里已把这话记牢 —— 新书记看似年轻,却比谁都懂 “给面子” 的学问。
“张局。” 任正浠主动伸出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接触传过去,“今早会上听您说农税入库的事,正想找机会细问问。”
张爱民握住他的手,指尖粗糙的茧子蹭过对方的掌心,沙哑着嗓子笑:“任书记刚到任就盯这些细活儿,果然是干实事的性子。” 他目光扫过办公桌,落在那本翻开的农税明细上,“我也是想着,预算股的底子得给您交清楚,免得后面手忙脚乱。今早会上人多,有些话没说透。”
两人在会客沙发上落座,韩德华麻利地沏上茶,青瓷杯底与茶几碰撞的轻响格外清晰。他给张爱民的杯里多倒了些温水 —— 知道老副局长胃不好,喝不得太烫的。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门时特意留了道缝,这是办公室主任的本分:既要让领导们能安心谈话,又得保证随时能应召。眼下局里还没定通讯员,这些琐碎事自然得他扛着。
“任书记年轻有为,” 张爱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墙角那只上了黄铜锁的铁皮柜上,“这柜子可有年头了,我当预算股股长时就用它存账册,那会儿还是 1985 年,财政局刚从计委分出来呢。”
任正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老物件能留到现在,说明扎实。就像张局您这样的老财政,手里过的账比这柜子里的账册还多,这才是财政局的根基。”
张爱民嘿了一声,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根基是老了,不中用喽。你看我这胳膊,早上穿衬衫都费劲 —— 医生说是‘五十肩’,犯起来连算盘都捏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今早散会时听韩主任说,欧局长还在医院输液,他病倒前还念叨着电缆厂的技改贴息,说这账得盯紧了。我当时就想,人啊,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得久了,总有卡壳的时候。”
任正浠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话里的 “卡壳”,分明是在说自己 “扛不住”。张爱民今年五十九,总盼着能提一级待遇然后退休,这在县里是公开的秘密。只是自己刚开完班子会,他就紧跟着来唱这出 “苦情戏”,未免太急了些。官场交接讲究 “扶上马送一程”,他这分明是想 “未上马先卸鞍”,多少有点不给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新官上任就逼老同志退休了呢。
但脸上丝毫不见波澜,反而露出关切的神色:“张局这是累着了。不过您这‘老算盘’可不能歇,我刚看 1995 年石洼乡的减免账,小数点后两位都分毫不差,这功底,年轻人练十年也未必赶得上。” 他话锋一转,语气恳切,“我初来乍到,就像刚学打算盘的新手,指法生涩得很。您还得再带带,等把这盘账理顺了,您再歇脚也不迟。”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捧了对方的资历,又点出了工作的关键 —— 你手里握着别人接不住的活儿,想退也得等新人接稳了再说。
张爱民的笑容僵了一瞬,端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他没想到这年轻书记看似温和,实则绵里藏针,三言两语就把话头堵死了。自己刚才那番话,明眼人都能听出弦外之音,任正浠却偏偏装作听不懂,只拿工作说事,这是逼着自己要么继续干,要么落个 临阵脱逃 的名声。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 撂挑子。尤其是在财政局这种要害部门,临退休前若被贴上 不负责 的标签,别说 提半格,怕是连正常退休待遇都要打折扣。张爱民心里暗骂这年轻人 ,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任书记过奖了,我这点经验不算什么。您要是有不懂的,随时叫我过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撑,只是......
“只是农税入库的事得抓紧。” 任正浠接过话头,翻开桌上的明细,“目前才 42%,离过半还差不少。是不是各乡镇财政所那边有梗阻?今早会上您提了一句,没来得及细问。”
这一问把话题硬生生拽回了工作上。张爱民心里明白,这是新书记在提醒自己:私事可以谈,但工作不能落。他定了定神,顺着话头说:“主要是石洼乡那边,盐碱地改良后高粱收成好了,按老规矩给减免,他们乡财政所觉得亏,催得就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任正浠指尖点在 “石洼乡” 三个字上,“我看他们乡的高粱去年长势不错,能不能按‘效益挂钩’调整下减免比例?既不违反政策,又能让他们有动力催缴,这账得算活泛些。”
张爱民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年轻人不仅懂规矩,还懂变通,难怪能在岔口把财政翻番。他站起身:“我这就去让预算股拟个方案,下午给您过目。今早会上说的农税局那几个老同志的考勤问题,也一并理顺了报给您。”
任正浠也跟着起身,送到门口时,特意说:“张局慢走,讨论方案时,还得请您多说说老规矩里的门道。毕竟您在预算股待了这么多年,哪些坑得绕着走,您最清楚。”
张爱民回头笑了笑,这次的笑里少了试探,多了几分释然:“任书记放心,该说的我绝不会藏着。都是为了把账算明白,没啥好避讳的。”
看着张爱民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任正浠才坐回办公桌后。窗外的泡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着,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账册上,将 “石洼乡” 那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
桌角的时钟忽然响了,指针指向十一点半,铃声尖锐,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韩德华探进头来:“任书记,到饭点了,您现在去吃饭吗?”
任正浠看了眼时间,点头道:“走吧。”
“哎,这边请。” 韩德华连忙侧身引路,脚步轻快了许多。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新书记看似温和,实则手腕硬得很 —— 对付张副局长的软磨硬泡,不卑不亢;布置工作条理清晰,半点不含糊。往后在财政局当差,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走廊里,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地面上,将 “财政局” 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任正浠走在前面,韩德华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新局已开,这盘账,该一笔一笔地算了。而眼下,得先把肚子填饱 —— 就像在岔口时整治电缆厂,饭要一口一口吃,账要一笔一笔算,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