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离劳教所侧门时,晨雾正顺着铁丝网的缝隙流淌。凌尚海在街角的法国梧桐下跳车,帆布包带在肩头勒出红痕。王磊摇下车窗,扔来一个军绿色水壶:“路上小心,火车站寄存处有我留的备用证件。” 引擎轰鸣着汇入车流,留下凌尚海望着车尾灯消失在雾霾深处。
公共电话亭的玻璃蒙着灰,凌尚海摘下草帽擦了擦汗,拨通了任正浠办公室的号码。听筒里传来老式座机特有的电流声, 的杂音中混着镇政府走廊里吊扇转动的嗡鸣。凌尚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粗糙的衣领里滚动:任书记,郭凯的事有眉目了。他说证据在冀南省清河县,我这就动身,坐火车去汴京市。
听筒里传来铅笔敲击桌面的轻响。“证据可靠吗?”
“郭凯举报前说他把一份证据留在他大学师兄陈默那里” 凌尚海随后报出那句诗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这应该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沉默在电流中蔓延片刻,任正浠的声音陡然凝重:“程志高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一个人去太危险。要不我……”
“不行!” 凌尚海急忙打断,“镇里离不开你,生态农业项目还等着拍板。我带枪去,小心行事。” 他摩挲着腰间的配枪套,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拿到证据我立刻返程,最多两天。”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到了清河县先找地方住下,确认安全再接触陈默。” 任正浠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记住,证据重要,你的命更重要。随时保持联系,我在办公室等你消息。”
“明白。” 凌尚海挂断电话,硬币从退币口 “哐当” 落下。他仰头灌下半瓶凉白开,塑料瓶捏得变形,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磨白的工装裤上。
两小时后,绿皮火车喘着粗气驶离站台。凌尚海缩在硬座角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烟盒里的红梅已抽剩最后一支。他心里不断默念着郭凯那两句诗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两句诗像一道密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5 月 2 日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汴京市清河县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自行车的铃铛声。凌尚海拎着黑色人造革包,站在县文化馆门口,看着门楣上 “为人民服务” 的金字在晨光中泛着淡光。砖红色的墙面上,“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 的标语还没撕下,边角被夜雨浸得发卷。
凌尚海穿着借来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出毛边,活像个跑供销的乡镇干部。他走到传达室窗口,玻璃后的大爷正用红蓝铅笔在报纸上圈彩票号码。“同志,请问陈默老师在吗?”
老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他片刻:“陈默在古籍修复室,进去左拐第三间。不过他今天值早班,估计在忙。”
文化馆的走廊里飘着松节油的气味,几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凌尚海在第三扇门前停下,门上的木牌写着 “古籍修复”,下面用铅笔标着 “陈默”。他轻轻叩门,指节敲在斑驳的油漆上,发出闷响。
“请进。” 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书卷气的温和。
推开门,阳光从木格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长案前,手里捏着毛笔,小心翼翼地修补一页泛黄的古籍。他头发稀疏,额角的皱纹里沾着点纸屑,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透着一股学究气。
“请问是陈默同志吗?” 凌尚海反手带上门,包放在墙角的旧藤椅上。
陈默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来客,目光在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停留片刻:“我是陈默,您是?”
凌尚海走到案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毛笔 “啪嗒” 掉在砚台上,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朵黑色的花。陈默猛地站起身,碰倒了身后的砚台,清水在青砖地上漫开。他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抓住案沿,指节泛白:“你…… 你是谁?郭凯他……他还好吗?”
“不好。” 凌尚海简明扼要,“今年 2 月被判劳教两年,现在石市劳教所。程志高说他诽谤省领导。他现在很不好,需要我们帮忙。”
陈默的嘴唇哆嗦着,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了几口凉水,喉结滚动得像吞了石头。“我请个假,咱们出去说。” 他转身从墙上摘下军绿色挎包,里面露出半截《论语》,“跟我来。”
穿过两条青石板巷,陈默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铜锁上的绿锈蹭在掌心。推开院门,一株老槐树的影子铺满半个天井,晾衣绳上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是我家,安全。” 他引着凌尚海进了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播放着早间新闻。
郭凯是我大学师弟,” 陈默倒了杯茉莉花茶,瓷杯边缘缺了个小口,“他去年8月突然半夜敲我家门,把一个箱子塞给我,说要是他没消息,就把东西交给可靠的人。” 他眼圈泛红,“他被判劳教后,我去探视过两次,都被劳教所以‘案情敏感’挡回来了。听说他爱人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房子也被星宇公司的人强占了……”
凌尚海看着他发红的眼眶,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陈默同志,郭凯说您这里有程志高的证据?”
陈默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凌尚海看着他颤抖的手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铜锁上积着薄灰。打开的瞬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泛黄的文件上:里面整齐码着泛黄的账册、程志高妻子海外账户的银行流水、李森林签署的工程变更单、星宇公司承接市图书馆项目的中标文件,甚至还有几张程星宇与张磊在马交赌场的照片。
郭凯太傻了。 陈默的手指划过账册上的红笔批注,去年他来清河,说发现李森林挪用建委专项资金,背后有省领导撑腰。我劝他别查,他偏说
他是党的干部,就得敢于对违法乱纪作斗争
凌尚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郭凯在劳教所里佝偻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囚服上还别着褪色的党徽。
“这些都是复印件,但关键页都盖了郭凯的私章。” 陈默将文件按顺序塞进防水布包,“郭凯说原件寄给中纪委了,可程志高在上面有人……”
最底下的录音磁带用红绳捆着,标签上写着 李森林办公室里面是李森林承认给程志高送了套石市的四合院, 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些够吗?” 陈默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郭凯把东西送过来,说万一他出事,总有不怕死的人能用上。”
凌尚海将文件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陈默同志,您不怕被报复吗?”
陈默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痕:“我一个文化馆的小职员,没什么可失去的。倒是郭凯,他女儿才三岁,妻子上个月刚下岗……” 他突然抓住凌尚海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求你,一定要救他!程志高这颗毒瘤不除,冀北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遭殃!”
“我向你保证。” 凌尚海站起身,黑包带子在腰间勒出深深的印痕,“这些证据会送到该送的地方。”
他走到院门口突然回头,晨光正斜照在陈默斑白的鬓角:“郭凯说,您当年是学生会主席,总护着他这个学弟。”
陈默别过脸,对着砖墙点了点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