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觉得辩赢了年长者而略感局促的少年们,一听眼前这失态之人竟是那位“袁大才子”,目光顿时从惊讶转为毫不掩饰的鄙夷。
居然是他!
真是不屑与这等小人为伍。
稷安道出他的身份之后却不再看他,只是目光扫过对面众人后,朝着他们略略颔首,然后转身便走。
其余学子见了也纷纷跟上,无人再理会身后那个面红耳赤、被随行子弟搀扶着的世家公子。
走到门口,稷安却脚步微顿,头也未回,只丢下一句清清淡淡的话。
“先生说得对。没有世家垄断,你什么都不是。”
学堂的程先生如今早已在朝中有了实职,甚至大权在握的那种。
那些曾与他一同读书的师姐师妹们,也大多比他更早踏入朝堂,在六部、在州府,做着实实在在的事。
可这位当初对着程先生冷嘲热讽的大才子,如今却只知道醉生梦死,念叨几句假大空的酸文虚语。
道长说得对,这些所谓世家才子,剥离了世家垄断,什么也不是。
稷安的话语落下,人已消失在门帘之外。
袁善见却如遭雷击,踉跄一步,颓然跌坐在地,手里握着的杯中残酒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那位少年的话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才华,以及他半生所倚仗的那个“袁”字。
是啊……这些年来,从柳庄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传出的一切。
廉价的麻纸,活字印刷的书本,高产的粮种,治水修路的方子,都在一次次印证着这句话。
世家,就趴在百姓身上的蛀虫。
这位道长让读书变得简单,让书籍、知识不再是世家的独享。
书籍依旧珍贵,却又不那么珍贵了。
那位道长所做的一切,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路走、有书读。
她是真正的做到了“百姓为先”。
这所有的所有,都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世家脸上。
更别提……更别提那些为人处世。
袁善见闭上眼睛。
他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再不愿承认,也无法忽视。
柳庄学堂里出来的那些学子,论学识,他输了;论人品,他更输了。
他们待人谦和有礼,行事光明磊落,心中有尺,眼中有光。
而他当年,除了清谈玄理、讥讽他人,还做过什么?
“安学长,怎么分辨一个人说的话有没有恶意呢!”
远处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传来,大概是那些学子在回程的路上交谈。
稷安沉稳温和的声音随风飘来,清晰地传入袁善见的耳中。
“先生说过,同样的话,你若还给他,他不生气,便是没有恶意;他若急了,恼了,那便是他自己也知,那话----不中听。”
话音散在风里,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袁善见心上。
是啊……当年他站在高处,对别人说过多少刻薄的话,施过多少轻蔑的眼色。
若有人将那些话原样奉还给他……
他还会觉得那是“名士风流”、“直言不讳”吗?
不会的。
他会暴跳如雷,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原来……他当年洋洋自得的所谓“才情”、“风骨”,不过是一层包裹着傲慢与偏见的、不堪一击的虚伪做作。
如今他才清晰地明白,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堪,多么的……不入流。
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不仅是学识,不仅是辩才,更是人品,是风度,是他曾经深信不疑、并引以为傲的整个世界。
秋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倒伏的屏风,发出空洞的呜咽。
袁善见撑着地想站起来,手却抖得厉害。
他抬头望去,书局里早已空了大半,连那些原本追随他的世家子弟,也不知何时悄然散去。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那群少年渐行渐远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的脚步轻快而坚定,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一步步,走向他再也追赶不上的远方。
而他,仍坐在这满地狼藉里,身旁是倾倒的屏风,泼洒的酒液,和那句将他钉死在原地的判词。
“没有世家垄断,你什么都不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着酒渍的双手,忽然低低地、沙哑地笑了一声。
笑自己半生虚妄,笑那场自以为是的繁华,原来不过是一场空。
袁善见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夜。
第二日,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学子服,去了柳庄。
只是宁舒早已不再亲自授课了。
如今的学堂,是稷安和几位出类拔萃的弟子轮流主理,九九在暗处时时看着,确保宁舒想要传达的中心思想不会偏离方向。
对于袁善见的到来,宁舒只是远远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学堂本就是开放的,来求学的世家子弟也不少。
学生越来越多之后,她甚至为了护着讲学人的嗓子,仿着戏院的构造,在讲台下埋了几口大陶缸,声音传出来,清越悠远,坐在最后一排也听得真切。
所有的一切,都已步入了她预设的轨道。
百姓如她设想的那样,有房,有地,仓中有粮,院中有家畜,孩子也上的起学,病了看得起郎中。
他们脸上的笑容或许仍有忧苦,却不再是麻木的绝望,而是有了盼头的、实实在在的欢喜。
西域也在凌不疑的努力下并入舆图,开荒的人接受宁舒的建议,种了棉花,收获满满。
自从有了炒菜,街上的美食渐渐的越来越多,高手在民间,就连宁舒也会隔三岔五的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吃食。
而学堂的人看着宁舒悠悠哉哉的拎着油纸包从集上回来时,都会会心一笑,道长就这么点爱好了。
偏理科或者说工科的学生们在宁舒的启发下研发出了蒸汽机,小火车这些有利于民生的。
还有火炮,火枪,地雷等适合开疆拓土的。
而忙碌宁舒有一天突然发现,三皇子在暗中借力打力、意图扳倒太子时,用一副不理解的眼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