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正月廿五,吴县朱府的灯笼挂得比往年都高。
朱治要纳妾的消息半个月前就传开了。纳的是吴郡钱塘徐家的女儿,刚满十八岁,听说相貌清秀,弹得一手好琴。朱治六十五了,这个年纪还要纳妾,旁人说起来都笑,说朱公老当益壮。可明眼人知道,这宴请的帖子发得巧——正月底,年节刚过,各家长辈子弟还没散,来得齐全。
陆逊到得早。他穿了身靛青色的常服,站在府门口迎客,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朱然从里头迎出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什么都没说。
贺礼一车车往里送。顾家来的是个旁支子弟,捧了柄玉如意,说是顾雍从洛阳托人捎回来的。朱然接过时,指尖在如意柄上轻轻一划——那里刻着个极小的“安”字。他点点头,让人收进内库。
张家的礼是张温亲自送的,一匣子古钱,说是前汉五铢。全琮来得晚些,带了两坛绍兴老酒。人来人往,笑声寒暄声混在一起,前厅摆了三十桌,坐得满满当当。
酒过三巡,朱治拄着拐出来敬了杯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回后堂歇着了。老人家脸上红红的,不知是酒意还是喜气。
陆逊这时候站起身,举杯笑道:“诸公酒酣,后园梅花开得正好,不如移步醒醒酒?”
朱然跟着站起:“正是,这几株绿萼梅难得,错过可惜。”
席间有七八个人放下酒杯。顾家那子弟先起身,接着是张温、全琮,还有几个家族的长辈。他们互相看看,没说话,跟着陆逊往后园去。其余人继续喝酒划拳,乐声又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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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水榭临着一池寒水,窗子都关紧了,炭盆烧得旺。十来个人进来,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仆役端上醒酒汤和热茶,退出去时带上了门。
屋里忽然静下来。
陆逊没坐,站在炭盆边,伸手烤了烤火。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豫章的事,”他开口,声音不高,“诸公都知道了。”
没人接话。水榭里只听见炭火爆开的噼啪声。
“五天,十三县。”陆逊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个人,“没动刀兵,没死一个人。县令县丞自己捧着印信去临湘,百姓照常过日子——就像只是换了面旗。”
张温喉结动了动:“伯言,你这话……”
“我说的是实话。”陆逊打断他,“豫章彭家、邓家、刘家,还有海昏侯那一支,全降了。为什么?因为孙权锁海半年,他们的货烂在码头;因为加赋加税,田里收成不够交租;因为周家、凌家、潘璋那些人拿了好处,他们连汤都喝不上。”
他走到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上。那图是绢帛画的,长江像条扭曲的带子。
“刘备五路。中路濡须口,张辽的兵已经压到江边了;西路江夏,张飞在围柴桑;东路广陵,关羽在集结战船;海上甘宁占了镇海岛,夷州贺齐三天一封信求援;荆南刘磐——”他的手指从豫章往东划,“占了豫章,下一步就是丹阳。”
水榭里更静了。
“海路被锁,瀛洲的金子运不回来,交州的香料出不去。各家库房里堆着瓷器、丝绸、茶叶,再放半年就霉了、朽了。”陆逊抬起头,“潘璋劫海商那回,抢的是谁的货?在座哪家没吃亏?可潘璋分润的时候,想过我们半分没有?”
全琮年轻,忍不住问:“伯言兄,你说这些,到底要我们如何?”
陆逊看着他,又看看其他人。
“三条路。”他竖起三根手指。
“下策,死守尽忠,跟孙权一起扛。结局是什么?各家私兵填进江里,田产烧成白地,百年积累给孙氏殉葬。就算侥幸打退了刘备——可能吗?就算可能,经此一役,孙权会更信谁?淮泗旧人,寒微亲信。到时候一道诏令,收私兵、夺奉邑,咱们就是砧板上的肉。”
他收起一根手指。
“中策,各自为政。顾家走了这条路,豫章那些人也走了。收拾细软,带点部曲,过江投降。家族能保,性命能留,可到了新朝呢?零散归附,无足轻重。夷州的利,海贸的股,全是中原世家、瀛洲那帮人的。咱们喝点残汤剩水,还得看人脸色。”
第二根手指收起。
“上策。”陆逊倾身,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挟吴侯,收众心,退保夷州,以谋善价。”
水榭里响起抽气声。
“说清楚。”张温的声音发紧。
“以护驾南巡、激励士气为名,请孙权移驾夷州。”陆逊语速快起来,“贺齐在那边经营多年,有水寨,有粮储,能守。各家私兵、船只、财货,分批转移。愿意跟的走,不愿意的留。”
他手指点在夷州的位置。
“我们握两个筹码:孙权就算失势,他还是名义上的吴侯;夷州扼着海路咽喉。拿这两个跟刘备谈:我们献出孙权,献出江东,换什么?家族保全,私兵承认,海贸参股,夷州开发权。”
陆逊直起身,环视众人。
“零散投降,是乞怜;握着筹码去谈,是交易。刘备五路伐吴,要的是速定江东,好腾出手对付曹操。他拖不起。夷州险远,真要打,他得填多少兵多少船?而且——”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八家私兵合流,战船二百,精兵三万。刘备非要硬啃,也得掂量掂量。”
水榭里死寂。炭火盆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顾家那个子弟忽然开口:“元叹公从洛阳来信了。”
所有人都看他。
“信上说,”年轻人声音很稳,“刘备亲口允诺:凡带部曲归附者,部曲仍归旧主,依制升赏。设海贸司,江东世家可占三成股。”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张温猛地转头:“三成?”
“白纸黑字。”顾家子弟点头,“元叹公说,这是底价。若能带着更大的礼去,还能加。”
陆逊和朱然对视一眼。他们早知道顾雍有信,但此刻由顾家人当众说出来,分量不一样。
张温沉默了。他手指摩挲着茶杯,很久才说:“可孙权毕竟是吴侯……强‘请’他出海,这恶名……”
“张公。”陆逊打断他,“去年冬天,孙权要调张家三千私兵填濡须口,是我以‘粮草不继’为由挡下的。如果当时调成了,今天在座诸位家里,得多添多少寡妇?”
朱然跟着说:“潘璋劫海商那船,上面有张家三船瓷器,两船丝绸。损失谁赔?朝廷?潘璋?还是张公自己掏腰包?”
张温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
全琮这时问:“如果刘备不认账,打下江东后翻脸强攻夷州呢?”
“夷州不是建业。”陆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山高林密,港口险要。贺齐经营多年,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刘备五路大军,日耗粮草以万石计,他拖得起吗?而且——”
他关窗,转过身。
“我们不是求他施舍,是跟他做买卖。他出价,我们还价。谈得拢,江东平稳易主,他省下多少兵力粮草?谈不拢,我们据夷州自守,他后院永远留个钉子。曹操在北边看着呢,刘备不傻。”
水榭里又静下来。这次是那种沉甸甸的、有了分量的静。
朱治忽然开口了。老人家一直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声音沙哑却清楚:“吾养子义封,前日已派私兵‘协防’江岸。从牛渚到采石,三处紧要渡口,现在是朱家部曲守着。”
众人齐齐看向朱然。朱然点头:“三百人,都是老卒。”
这就是底牌了——朱家已经动了。
朱治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走到陆逊身边。他看了眼地图,又看了眼在座的人。
“老夫年迈,只问一句。”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这么干,能不能保各家子弟平安,家族不坠?”
陆逊躬身,深深一揖。
“能。”
朱治点点头,重新坐下,闭上眼,像是累了。
接下来的事就快了。没有纸笔,不立文字。每人解下一件贴身信物——玉佩、私印、戒指,放在案上。陆逊取出一只锦囊,把这些东西收进去,系紧袋口。
“以此为誓。”他说。
分工也定了:陆逊总筹,朱然控江防渡口,全琮联络水军里相熟的将领,吾粲带人盯着建业城里的动静。时间就定在二月初——元宵后各地粮草开始调运,趁这个机会,把人、船、货,一点点挪出去。
商议完,众人陆续起身,整理衣袍,脸上重新挂起笑。推门出去时,外头的冷风一吹,酒意好像又回来了。他们互相搀扶着,说着“梅花真好”“酒真烈”之类的废话,慢慢走回前厅。
水榭里只剩陆逊和朱然。
炭火盆快熄了,只剩一点暗红的光。朱然走到陆逊身边,低声说:“伯言,这一步踏出去,可再回不了头了。”
陆逊望着窗外。夜色浓得像墨,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钉在天上。
“江东世家,”他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说,“早该走自己的路了。”
前厅的乐声飘过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