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之谷的共建工程展开之际,西南行政区靠近边境的某个聚集地内,居民们也在劳作之余,自发组织起一项艺术编织活动,希望用染色的麻线、收集的羽毛甚至打磨过的碎陶片,编织一幅本民族文化特色的挂毯。
然而,聚集地内的气氛却并非编织图案所期望的那般和谐宁静,这不和谐的根源,便来自于圣律联盟的那两位流亡者——美斯百特与阿迪耐克。
自从被边境巡逻队从荒野中救回,两人便被暂时安置在这个规模约有五百余人的聚集地,住进了一间以混凝土和木石搭建的闲置简陋屋内。
起初的几天,他们缩在屋里,对着送来的每一餐饭食都感激涕零,用颤抖的手在胸前画出复杂的祈祷符号,喃喃感谢着“恒河天主”的恩典与秩序联盟的“意外仁慈”。
能从那片被扭曲信仰和怪物充斥的故土逃出,穿越传闻中不可能逾越的“神怒山脉”,这本身就被他们视作神迹。
美斯百特听着屋外隐约的荒兽嚎叫,摸着自己的肚皮,感慨道:“我们能够活着,真好,是恒河之主庇佑。”
回想起穿越危险区时目睹的种种恐怖景,他心有余悸,扭曲的树林、灰雾的不明生物、同伴临死前癫狂的呓语,能活下来,除了神意,他找不到别的解释。
阿迪耐克则会面向故土方向,做出一个标准而虔诚的宗教祈祷礼,低声道:“感谢恒河天主的恩赐,祂的考验严峻,但祂并未抛弃我们。”
他们蜗居在小屋里,透过窗户,或是站在门口,观察着聚集地里忙碌的民众。
连续几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他们死里逃生的紧绷神经逐渐松弛,心态也从最初的卑微求生,开始产生微妙的优越感。
西南行政区这种对“落难者”的系统性照料,在他们看来,并非出于某种平等的人道主义,而是“神明子民”理应受到的礼遇。
在某天傍晚,美斯百特看着送来的晚餐,发出由衷的感慨。
“看来秩序联盟的人,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他们懂得善待神民。”
经过多天的观察,他发现两人的食物分量,明显比其他居民的要多一些,有时候多一个鸡腿,有时候会多个鸡蛋,或是总量多。
两人也不用进行辛苦的劳作,起初还以为秩序联盟的人会让他们干活呢,心里隐隐有点排斥。
尽管这礼遇比在圣律联盟时作为“接班人”所享受的珍馐美服、仆役成群要简陋无数倍,但在这“蛮荒之地”,已属难得。
阿迪耐克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点头:“这是应该的,在圣律即便是作为教派候补侍从,每天的食物也比这精致丰富。
不过,在神弃之地能有这样的觉悟,已经相当不错了,说明他们对神依旧充满了敬畏。
他们并非不可救药,只是缺乏神的指引。”
每当看到居民们结束繁重劳作后,只是疲惫地休息、处理家务,或进行一些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的闲聊。
或是聚在屋子里学习《基础修炼心法》要点,或是继续他们的艺术编织项目,交流图案与技法。
没有集体晚祷,没有忏悔仪式,没有向任何超然存在表达敬畏与祈求。
公共食堂屋顶升起炊烟,却升不起信仰的香火。
美斯百特和阿迪耐克看着这一切,不由得连连摇头。
“你看他们,耗尽体力,却不知将精神归于至高之主,空耗能量,不得真正的休息与赐福。” 美斯百特叹道。
“愚昧无知,” 阿迪耐克语气肯定,“没有神明指引的灵魂,就像没有灯火的夜晚,只能在灰雾中盲目摸索,可怜可叹。”
“既然他们救助了我们,而恒河天主又指引我们来到这里,”美斯百特的眼神变得灼热,一种使命感在胸中鼓胀,
“这或许正是天主的深意。是要借我们之手,将祂的慈爱与悲悯,在这片土地播撒智慧的种子,赐予这些迷途灵魂与神同行的资格,这才是真正拯救他们。”
阿迪耐克深以为然:“是的。羔羊不识牧人,反而在荒野中盲目挣扎。
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播下信仰的种子。
用天主的真光,拂去他们的蒙昧,让他们感受神的伟大,皈依正信,这是比仅仅提供食物和住所,更深厚、更彻底的报答。”
两人对视,仿佛达成了神圣的契约,将“转化这个小小聚集地”定为了第一个目标,成为信仰的新起点,然后再将智慧的种子撒遍秩序联盟。
这是他们作为文明开化者的责任,是超越个体的崇高价值,在圣律联盟,作为被选中的“接班人”,他们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向外传播信仰,是神选之民的天然职责与荣耀。
负责两人日常联络与基本生活安排的,是聚集地的社区工作者樊胡魏。
她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即便在边境聚集地,也尽量保持着一种知性的整洁,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尤其爱用“格局”、“国际形象”、“传统美德”等大词。
她原本是东部某知名大学的教授,主授国际关系与文化交流。
她自认为是自己的治学理念与主流不符合,所以被撤职,被贬谪到西南行政区的边境,成为了社区工作者。
她依旧坚信自己当年倡导的“超国界人才关怀”与“资源倾斜式高等教育交流”是文明进步的体现,是秩序联盟展现“大国担当”,站稳国际舞台的必由之路。
被调离学术岗位,发配至此,她内心充满怀才不遇的愤懑,但她不是一味的抱怨,在社区工作中,她也一直向他人输送自己的理念,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意识到大国风范。
灰雾降临之前,樊胡魏特别喜欢到小中高学校进行宣传,让孩子们从小培养大国大爱之心,即便只是社区工作者,但依靠教授这个名头,很多学校对她毕恭毕敬,甚至有学校愿意请她当老师。
回溯其教职生涯,樊胡魏教授曾将她的大部分热情倾注于推动一项事业:大力资助来自所谓“贫困落后国家”的留学生。
她觉得,作为世界强国之一的秩序联盟,应有“大国气度”与“文明担当”。
自从成为大学讲师之后,她一直致力于宣传资助贫困国家的大国济世理念,为那些于贫苦之中挣扎的国外学子,求取国内留学的资格。
她尤其关注深色人种学生,认为他们的国家生存环境已经够艰苦了,所以应该在留学待遇上进行优待。
“我们的黑色友人,在气候酷热的贫瘠之地,生存艰难”她常在校务会议上慷慨陈词,“我应该在留学待遇上给予更优厚的倾斜,这体现我国人道主义国际关怀,塑造有教无类的国际形象。”
很开心,她通过不懈的游说、撰写报告、联络有相似理念的同僚,联合本校乃至部分关联院校,共同推动了大国高等教育的进步,与国际接轨,接纳了二十来万贫困国家的留学生,并且为他们争取到每年十万到三十万不等的助学资金。
看到那些黑皮肤留学生笑容灿烂的样子,穿着用补贴购买的名牌服饰,樊胡魏教授很感动,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得到了救赎,他们叫她“樊妈妈”,跟她诉说着家乡的苦难和对秩序联盟的向往。
樊胡魏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母爱般的慰藉。沉醉于那种被需要、被感恩、仿佛站在道德与文明高处的感觉。
可是后来,一些理念封闭的人,共同压迫他们这些拥有大国包容精神的群体,质疑这种超国民待遇的合理性和价值导向。
应该将那些留学生驱逐出境,更是驳斥那些孩子吃空饷,啥都不用干,就能拿着高额教育补贴。
有这些钱还不如培养自家人才呢,一群白眼狼,给钱就是娘,不给就闹事,甚至在网络上公开贬低秩序联盟民众,嘲讽本土文化。
舆论哗然,民众愤慨,批评声浪直指这种“慷国家之慨,养白眼狼”的做法,
“有些人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圣母心,就不要坐在那个位置,本国的人才还嗷嗷待哺,就想着拿家里的钱去养白眼狼。”
随即,一场针对不当外教与留学生管理的整顿席卷而来,要清退留学生与外教。
这群黑皮学生可能被惯坏了,竟然组织起来,大喊着反对秩序联盟的清退决策,声称这不符合国际道义,是对人种和贫困国家的歧视,要上报国际委员会。
樊胡魏对孩子们的表现很满意,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权益,她以为能赢的,毕竟这关乎秩序联盟的国际形象与国际高等教育合作。
最终,一纸公文,彻底打碎了樊教授的美梦。
大批留学生与外教被依规审查,不符合要求的被遣返,留下来的人,削减或取消补贴。
而她本人,也因“错误的教育价值取向”,被调离教学岗位,下放至西南边境的基层,担任社区工作者。
对此,樊胡魏内心充满委屈与不解,她认为自己是在为联盟的“国际形象”和“未来影响力”铺路,是那些“狭隘”的舆论和“僵化”的政策毁了一切。
如今,而她被安排照顾圣律联盟两人的生活,看到他们黝黑发亮的皮肤,她由衷的感到亲切,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白和牙齿让笑容变得异常明亮。
可怜的孩子哟,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比当初那些留学生还不如。
强烈的“责任感”让她动了心思,无视上级给两人安排体力劳动,以工代赈的明确指示。
利用自己的管理权限,开始暗中操作。通过克扣居民的些许报酬,努力让两个人过得好,起码要比这里的其他居民好。
她认为,让这两个孤家寡人马上从事体力劳动“太不近人情”、“会伤害落难者的尊严”。
他们需要的是“无条件的关怀”来抚平创伤,而这正体现了秩序联盟的“国际人道关怀”,“大爱无疆”的国际形象。
更是通过做账的方式进行物资克扣,变成给两人的“加餐”或“特供”。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比正确、充满人性光辉的事。
她自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要体现大国情怀,这是秩序联盟的国际形象,一定要致力于让秩序联盟的教育,重新与国际接轨。 她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善举”,能让这两个“国际友人”感受到秩序联盟的温暖,或许未来还能成为某种“文化交流的桥梁”。
事情败露,居民们前来质询。
面对群情激愤,樊胡魏扶了扶眼镜,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无奈与优越感的复杂表情,她试图用自己惯常的逻辑说服大家:
“工作不好好干,盯着那十块钱干嘛?是能让你们立刻买车买房,还是能瞬间成为富豪?做人做事,眼光要放长远,格局要大,不要总盯着蝇头小利。
古人常说,吃亏是福,我们现在为需要帮助的人稍微付出一点,积累的是福报,展现的是我们秩序联盟人民的善良底色。
这钱我又没揣自己兜里,是为了帮助那两个失去家园的圣律联盟兄弟。
我们秩序联盟自古是礼仪之邦,讲求仁爱互助。每个人稍微牺牲一点点,汇聚起来就能帮助更需要的人,这体现的是我们民族的胸怀和文明的高度!
我们难道不该是有爱心懂援助的人吗?这正是在具体事务上彰显我们的国家形象啊!大家散了吧,十块钱而已,回去好好工作才是正理。”
她这番话,让本就因灰雾压力、劳作辛苦而神经紧绷的居民们血压飙升。
粗略一算,聚集地常驻劳力约两百人,一天工作下来也就百来块,还被扣去十块,然后拿去养那两个不干活的外国人,什么道理和逻辑?啥也不用干,白得上千块是吧!
格局,格局,格局你妹啊,格局是能当饭吃还是能下蛋?
灰雾笼罩、资源紧缺的当下,每一分劳动所得都直接关系到生存质量和家庭安危。
“你格局大,怎么不拿你自己的工资和配给去帮?拿我们的血汗钱充大方,你个圣母表!”一个性格泼辣的妇女尖声骂道。
“把钱还回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已经挽起袖子,眼睛冒火。
灰雾背景下,长期紧绷的神经让情绪极易失控,言语威胁很可能迅速化为实际行动。
樊胡魏被“圣母表”三个字刺得脸色煞白,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粗糙的面孔,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某种真实的威胁。
她内心认为这些人,一点小亏都不肯吃,毫无国际主义精神,是粗鄙又狭隘的“蛮民”。
但终究对可能发生的暴力感到恐惧,哆嗦着当场退还了克扣的报酬。
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去后,樊胡魏回到自己兼作办公室的住处,清点着刚从仓库领出、准备给美斯百特他们送去的物资。
她利用分装时的些许操作空间,又匀出了一些物资,放进专用的篮子。
“还好,这些细节他们看不出来,”她清点着那些多出来的玉米、肉干、甚至还有一小罐珍贵的糖,心里重新获得了满足感,“可怜的黑娃们,今晚应该能笑得更开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