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格勒的夜晚,从来不是宁静的栖息地。它是白昼血腥搏杀的延续,只是换上了更诡谲、更险恶的面具。白日的炮火轰鸣在夜晚会变得稀疏,但并未停歇,化作零星而沉闷的远雷,在废墟间回荡。更多的时候,寂静本身成为了最可怕的威胁——那是一种充满无限可能的、仿佛随时会被尖锐撕裂的寂静。严寒在夜晚变本加厉,将钢铁、石头和暴露的血肉都冻成一体,也让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扭曲,传入高度紧张的耳中,化作致命的臆想。
我们驾驶着第三辆“莱茵女儿”,在城北一片相对“稳固”的防线后方进行夜间警戒巡逻。说是防线,不过是一系列依托残破建筑、用沙袋、瓦砾和冰冻泥土勉强加固的支撑点,彼此间隔很大,中间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未知。我们的任务是沿着一条大致确定的巡逻路线缓慢行驶,用车载红外探照灯(效果很差,视野模糊且耗电)和潜望镜观察,防止苏军小股部队渗透或建立前沿阵地。
新车内部依旧弥漫着陌生金属和防冻液的气味,与之前两辆“莱茵女儿”留下的、混合了汗味、硝烟和血腥的熟悉气息截然不同。操作设备的手感略有差异,威廉抱怨过转向比之前那辆沉重,埃里希则觉得新炮的俯仰机构有点“飘”。但这些不适,都被夜晚执勤带来的、深入骨髓的警觉所掩盖。
巡逻路线蜿蜒在工厂区和工人住宅区的边缘废墟地带。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我们尽量少用,且快速移动光束)扫过之处,是千篇一律的破败景象:倒塌的墙壁露出扭曲的钢筋,窗户如同被打瞎的眼睛,积雪覆盖着各种难以名状的杂物和凸起。每一次光束移动,阴影便随之狂舞,仿佛隐藏着无数蠢动的鬼魅。履带碾过冻土和碎石的声响,在寂静中传出很远,让我们感觉自己像个移动的、不断敲着梆子宣告“我在这里”的傻瓜。
迪特马尔戴着耳机,音量调得很低,监听频率里只有断断续续的静电噪音和偶尔传来的、被距离和干扰扭曲的友军单位识别信号。他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车厢内显得有些粗重。经历了补给短缺的打击和白日战斗的紧张,这个新人脸上的稚气又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的、紧绷的专注,以及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惊惧。
约阿希姆守在装填手位置,目光不时扫过他那有限的观察孔外晃动的黑暗。埃里希的脸贴在冰冷的炮队镜目镜框上,尽管夜视效果极差,他依然努力辨认着每一个可疑的轮廓。威廉则驾驶得异常缓慢,几乎是 creeping,他的眼睛不仅要适应潜望镜里扭曲变形的微光视野,还要用耳朵去捕捉引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
时间在高度戒备中粘稠地流逝。寒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即使穿着所有衣物,依然能感到那种缓慢夺走体温的钝痛。我们巡逻了两个来回,除了几只被惊动的、可能是老鼠的影子窜过废墟,一无所获。寂静和重复开始滋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以及更深的疲惫。
就在我们即将完成第三次巡逻,接近一个预设的折返点时,袭击发生了。
没有预警的枪声,没有照明弹升空,甚至没有引擎或脚步声的逼近。最先到来的,是死亡本身。
从我们左侧大约三十米外,一栋半塌的二层楼房的废墟阴影里,一道短促而刺目的火光猛然喷发!不是机枪的连射,也不是步枪的点射,而是一种更加低沉、迅疾、如同空气被狠狠撕裂的爆鸣!
“砰——轰!!!”
几乎在火光闪现的同时,“莱茵女儿”的左侧车体中部,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不是炮弹撞击装甲的巨响,而是更猛烈的、从外向内的撕裂和爆破!
车身猛地向右侧剧烈倾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所有的仪表盘指针疯狂跳动,灯光瞬间熄灭了大半!剧烈的震动让车内所有人东倒西歪,我的头重重撞在舱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一股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浓烈的硝烟、金属熔化和某种化学制剂燃烧的刺鼻气味,从车体左侧猛地灌入!
“反坦克火箭筒!或者集束手榴弹!”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剧痛和耳鸣中嘶声大喊,“左侧中弹!损伤报告!”
“左后侧负重轮……感觉不对劲!传动可能受损!” 威廉的声音带着痛楚和震惊,他试图操纵坦克,但车身明显向右偏斜,左侧动力传递不畅。
“烟雾!他们放烟雾了!” 埃里希透过烟雾弥漫的潜望镜喊道。果然,车外左侧迅速弥漫开灰白色的浓烟,遮蔽了视线。
但这仅仅是开始。
几乎在第一次爆炸的余音尚未消散,右侧前方一堆看似无害的瓦砾堆后,突然跃起几个黑影!他们动作迅捷如猎豹,手臂猛挥!
“右侧!手榴弹!” 约阿希姆的惊叫划破混乱。
几枚黑乎乎的东西划着弧线,朝着坦克右侧和前方落来!其中一枚砸在炮塔正面,弹开,另一枚则落在了车头前的地面上。
“轰!轰!”
近距离的爆炸震得坦克再次摇晃,破片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装甲上。浓烟更加弥漫。
我们完全被打懵了。袭击者利用了完美的伪装和夜色,潜伏在极近的距离,用致命的单发武器(很可能是新式的反坦克火箭筒,如“坦克杀手”或苏制仿品)进行了首轮打击,意图瘫痪我们的机动,随即用烟雾遮蔽,步兵迅速逼近投掷手榴弹,试图进一步杀伤或迫使成员离开坦克!
“倒车!威廉,全力倒车!离开烟雾区!” 我强忍着头晕和呛咳下令。
“左侧履带……使不上全力!” 威廉吼道,拼命操作。坦克艰难地、一瘸一拐地向后倒退,左侧履带明显打滑、空转,与右侧履带不同步,导致车身不断向右偏转,行动迟缓。
浓烟中,人影幢幢。子弹开始从多个方向射来,打在装甲上叮当作响,大多是轻武器,但威胁在于他们正在逼近!有子弹甚至从观察缝附近擦过,发出尖啸。
“埃里希,用机枪!向两侧扫射!压制他们!” 我一边用车长机枪向烟雾中大致的方向盲目扫射,一边喊道。主炮在如此近距混战中毫无用处。
“迪特马尔!呼叫支援!报告我们遇袭,位置,急需步兵支援!” 我对着通话器大吼。
迪特马尔在最初的惊骇后,手忙脚乱地对着话筒呼叫,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烟雾呛咳而断断续续:“指挥车……‘莱茵女儿’遇袭……在……在F7区域附近……遭遇步兵和反坦克武器……需要支援……需要……”
他的呼叫被一阵更密集的、从我们右后侧袭来的子弹打断,几发子弹打在炮塔后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他们绕到后面了!” 约阿希姆喊道,调转并列机枪向后扫射。
我们被困住了。左侧传动受损,机动能力大减,被困在苏军步兵和反坦克小组的近距离包围中。烟雾遮蔽了视线,黑夜掩盖了敌人的具体位置和数量。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虽然大部分被装甲弹开,但观瞄设备可能受损,成员心理压力巨大。最可怕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反坦克火箭手,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重新装填,准备给我们再来一下致命的。
“不能停下!继续倒车!埃里希,约阿希姆,交叉火力!迪特马尔,持续呼叫!”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烟雾而嘶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汗水混合着灰尘和可能的血迹,从额头上流下,刺痛眼睛。
威廉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咬出了血,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对抗不听使唤的操纵杆和失衡的坦克。“莱茵女儿”像一个醉汉,歪歪斜斜、极其缓慢地在烟雾和弹雨中向后挣扎,履带在冻土上刨出深深的、杂乱的沟痕。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暗、烟雾、闪光、巨响、金属撞击声、吼叫、濒死的呻吟(不知来自车外还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所有感官输入都混乱而充满威胁。我们就像一头落入陷阱、被豺狼围攻的受伤巨兽,獠牙(主炮)无用,利爪(机动)受损,只能依靠厚重的皮甲(装甲)和绝望的反击(机枪)苦苦支撑。
直到远处终于传来熟悉的mG42机枪那撕裂布匹般的咆哮声,以及德军步兵的呼喊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援兵到了。苏军袭击者见状,迅速投出最后几枚手榴弹(大多落在远处),如同来时一样诡秘,迅速消失在废墟和夜色之中,只留下弥漫的硝烟、燃烧的余烬、遍布弹痕的坦克,以及车舱内四个惊魂未定、几乎虚脱的人。
袭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留下的震撼和创伤,远比白天一次正面炮战更深。这不再是堂堂正正的对决,而是阴影中的扼杀,是贴到眼皮底下的死亡之吻。苏军的夜间突袭战术,像淬毒的匕首,专门挑在防线最脆弱、人最疲惫、感官最迟钝的时刻,捅向要害。它对车组的威胁,不仅仅在于可能造成的物理损伤,更在于那种无处不在、随时可能从任何阴影中迸发死亡的、持续的心理压迫。
“莱茵女儿”带着新的伤痕和左侧行走系统的隐忧,蹒跚着驶回相对安全的区域。车内无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深知下一次袭击不知何时会来的、冰冷的余悸。斯大林格勒的夜晚,从此不再是轮换休息的时间,而是另一片需要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用全部生命力去对抗的、更黑暗的战场。暗夜中的獠牙,已经舔舐过我们的装甲,下一次,它们的目标会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