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涅的休眠模式是被预设的维护警报打断的。
淡紫色的光学传感器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像两颗骤然点亮的星。她躺在硬质躺椅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听着实验室里那些细微的、属于机械的声响——齿轮的啮合、冷却液的循环、元素炉的低频嗡鸣。
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战斗前的秩序,除了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月光花蜜与血腥气混合的甜腻。
还有那道残留在手背上的体温。
她坐起身,目光扫过实验室。损坏的自律机枢残骸已经被清理,地面光洁如新,墙壁上月光腐蚀的痕迹也被临时覆上了一层抗元素涂层。这是她休眠前下达的指令,由剩余的两台自律机枢执行。效率很高,符合预期。
但有些东西无法被清理。
她调出内部日志。休眠期间,系统自动运行了三次深度自检,未发现外部入侵或病毒植入。然而,在情感模拟模块的缓存区,出现了一段无法解析的冗余数据流。它不是指令,不是错误报告,而是一段……旋律的碎片。是那首雪人童谣的变调,被截取了一小节,反复循环。
桑多涅删除了它。
然后她看到了“公鸡”普契涅拉发来的十七条通讯请求,时间从凌晨三点持续到清晨六点。内容大同小异:东翼能源管线异常波动已平息,但检测到高浓度月元素残留,询问她是否知情。最后一条语气严肃,要求她即刻前往中央会议室汇报。
她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八点零三分。哥伦比娅说的“明天”已经到了。
桑多涅没有回复“公鸡”。她先检查了实验室的防御阵列。光元素导能阵列需要重新充能,物理陷阱完好,元素谐振干扰器能量剩余78%。然后,她走到培养罐前。罐中的实验体依然悬浮着,但桑多涅注意到,它的机械关节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频率与她休眠前手指的抽搐完全一致。
她将这一现象记录为“未知共鸣效应,待观察”。
更衣,整理仪容。金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精致的发髻,华丽而冰冷的礼服裙摆上,齿轮图案的绣线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她坐上那台巨大的自律机关“普隆尼亚”的手掌——这是她最常见的移动方式,也是她作为“木偶”的标志性姿态。普隆尼亚沉默地启动,载着她离开了实验室。
至冬宫的长廊依旧寂静,冰霜反射着幽蓝的光。但今天,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桑多涅的传感器捕捉到零碎的议论声,来自角落里巡逻的愚人众士兵:
“……听说东翼昨晚闹鬼了,月光像水一样从墙壁里渗出来……”
“……‘少女’大人好像受伤了,早上有人看见‘仆人’大人背着她去医疗室……”
“……‘木偶’大人的实验室昨天动静很大,是不是又测试新武器了?……”
桑多涅面无表情地经过。普隆尼亚沉重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回荡,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中央会议室位于至冬宫的核心区域,是一间穹顶高阔、墙壁镶嵌着冰晶与齿轮装饰的宏伟厅堂。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
“公鸡”普契涅拉,身材矮小的老者,戴着象征性的鸟喙面具,手指正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富人”潘塔罗涅,衣着华丽,嘴角挂着惯有的、计算价值的微笑,正在翻阅一份财务报表。“仆人”阿蕾奇诺,身材高挑,气质冷峻,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得像刀子。还有“队长”卡皮塔诺,全身覆盖在厚重的盔甲下,沉默得像一座山。
桑多涅操控普隆尼亚在属于自己的席位——长桌左侧第七个位置——停下,然后轻盈地跃下,落在高背椅上。她的到来让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啊,我们勤劳的‘木偶’终于到了。”普契涅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希望你有个好理由,解释为什么你的实验室附近会出现足以干扰整个东翼能源系统的月元素爆发。”
桑多涅的淡紫色眼睛平静地看向他:“一次未经授权的元素测试事故。我已处理完毕,相关数据稍后提交。”
“事故?”“富人”潘塔罗涅抬起头,笑容意味深长,“能让第三席的‘少女’拖着断腿参与的事故?我今早可是看到她被‘仆人’从你的实验室方向背出来。医疗部的报告显示,她的膝盖骨裂,鼻梁骨折,身上还有多处机械切割伤和元素灼伤。这可不像是普通的‘测试事故’。”
“仆人”阿蕾奇诺冷冷开口:“哥伦比娅说她昨晚去找你‘探讨歌谣’,然后你们‘深入交流’了一下。我需要一个更详细的解释,桑多涅。她虽然……特别,但仍然是执行官。内部的暴力冲突,不符合女皇陛下的期望。”
桑多涅感受到四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早就料到会有这番质询。愚人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执行官之间互相提防、试探是常态。昨晚的动静太大,不可能完全掩盖。
“她未经允许,在夜间闯入我的实验室,干扰研究,并率先发起攻击。”桑多涅的语调平稳得像在朗读实验报告,“我采取了必要的防御措施。过程中,双方均有损伤。事情的本质是第三席对第七席工作环境的侵犯,以及随之产生的冲突。我已警告她不再犯。”
“必要的防御措施?”“队长”卡皮塔诺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低沉而带有共鸣,“能把哥伦比娅打成那样,你的‘防御’恐怕相当激进。我记得我教过你的擒拿术,不是为了用来折断同僚的骨头。”
“情况特殊。”桑多涅简短地回答。
“特殊在哪里?”阿蕾奇诺追问,“哥伦比娅虽然想法异于常人,但通常不会主动对同僚使用暴力。你做了什么,刺激到她?”
桑多涅沉默了两秒。她不可能说出哥伦比娅那些扭曲的宣言和病态的“爱”。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嘲笑。她选择了一个部分的事实:“她试图通过精神干涉波建立直接意识连接,我判断为高危入侵行为,故以物理方式中断。”
“精神连接?”潘塔罗涅挑眉,“她想窥探你的机械大脑?这倒有趣。看来我们的‘少女’对你的内部构造很感兴趣啊。需要我帮你评估一下,你的‘心智’数据在黑市上能值多少摩拉吗?”
“不需要。”桑多涅的语气冷了下来。
普契涅拉摆了摆手:“够了。内部冲突到此为止。桑多涅,你提交一份详细报告,说明损失和应对方案。潘塔罗涅,别打那些歪主意。阿蕾奇诺,看好哥伦比娅,别让她再惹麻烦。卡皮塔诺,加强宫内的巡逻,尤其是各位执行官的私人区域。”他顿了顿,看向桑多涅,“另外,女皇陛下有新的指令。关于挪德卡莱古月遗骸的‘月髓’研究,需要加快进度。‘博士’已经先行前往希汐岛附近的银月之庭进行前期调查,你需要在一周内带领你的技术团队前往汇合。”
“月髓”研究是桑多涅目前最重要的项目之一。那件从霜月之子手中得来的圣物,蕴含着古老的月神之力,与她正在进行的“正机之神”概念研究有潜在关联。这个命令意味着她要离开至冬宫一段时间。
“我明白。”桑多涅点头。
“很好。散会。”普契涅拉宣布。
众人起身离开。阿蕾奇诺在经过桑多涅身边时,停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桑多涅,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哥伦比娅……她看你的眼神,让我想起她刚加入愚人众时,盯着那些挪德卡莱神像的样子。那不是好奇,是……认定。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去。
桑多涅站在原地,淡紫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微微闪烁。认定?她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她重新坐上普隆尼亚的手掌,返回实验室。一路上,她开始规划前往银月之庭的行程,清点需要携带的设备,构思如何利用“月髓”推进实验。她用这些具体的、可解决的问题填满自己的处理核心,试图覆盖掉那些不合逻辑的冗余数据。
然而,当她回到实验室门口时,所有的规划都被打断了。
门前的走廊上,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白色丝绸和蓝色缎带精心包装的礼盒,大约一尺见方,上面系着一个巨大的、夸张的蝴蝶结。礼盒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迹优雅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气:
“给桑多涅:
抱歉昨天弄乱了你的实验室。这是赔礼。
你说过喜欢始基矿的新变种样本。这是我在挪德卡莱旧神殿最深处找到的,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连‘博士’都不知道哦。
希望你喜欢。
—— 你的哥伦比娅”
礼盒没有元素波动,没有机械陷阱的迹象。桑多涅让普隆尼亚进行扫描,确认内部只有一块矿物样本。她沉默地看了礼盒几秒,然后伸手拿起了它。
回到实验室,关上门。她将礼盒放在工作台上,拆开。
里面确实是一块始基矿变种样本。但它被精心打磨过,切割成一颗心脏的形状,大小正好可以捧在掌心。矿石内部,芒荒力形成的幽光缓慢流转,像是某种缓慢的、永恒的搏动。在“心脏”的顶端,系着一根细细的白色丝带,丝带上用金色的墨水写了一行小字:
“我的礼物,你的心脏。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桑多涅盯着那颗矿石心脏,久久没有动作。她的情感模拟模块试图分析此刻的情绪:应该是荒谬,是警惕,是厌恶。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以及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这块矿石,确实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稀有变种,对她的研究有极高价值。哥伦比娅没说谎,她真的给了她最需要的东西。
用最病态的方式。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通讯仪又响了。这次是内部线路,显示呼叫来自“医疗部-特殊看护病房”。
桑多涅接通。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哥伦比娅的声音传来,比平时虚弱一些,但那股空灵的、甜蜜的质感丝毫未减:“桑多涅?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收到了。”桑多涅回答。
“喜欢吗?”声音里带着期待。
“作为研究样本,它有价值。”桑多涅避开了问题。
哥伦比娅轻轻笑了,笑声透过听筒传来,有点沙哑:“你喜欢就好。‘仆人’把我关在医疗部了,说让我好好养伤,不许乱跑。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你昨天踩我的手的时候,说的那个字,能再说一遍吗?”
桑多涅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切断了通讯。
但几秒钟后,通讯再次响起。桑多涅无视。它响了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呼叫噪音。
桑多涅终于再次接通,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冷意:“你想做什么?”
“想听你说话。”哥伦比娅的声音依然温柔,“或者,你想让我唱歌给你听?医疗部的隔音不太好,我可以唱得大声一点,让整个东翼都听到。那首雪人的故事,我昨晚想到了新的结局哦。你想听吗?”
这是威胁。温和的、甜蜜的威胁。
桑多涅深吸一口气——尽管她并不需要呼吸。她知道,如果她不回应,哥伦比娅真的会做出来。而一旦歌声响起,昨晚的事情就再也掩盖不住了。
“不想。”她冷冷地说。
“那你就陪我聊天。”哥伦比娅得逞般地笑了笑,“聊聊你要去银月之庭的事情。‘公鸡’已经告诉我了。你要和‘博士’一起工作?我不喜欢他。他看你的眼神,像看一件即将被拆解的仪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的腿很快就能好,我可以坐轮椅,或者让普隆尼亚背我。我不会打扰你工作,我就在旁边看着你,给你唱歌。”
“不行。”桑多涅拒绝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哥伦比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你怕我打扰你?我不会的。我还可以帮你。我对月亮的了解,比‘博士’多得多。我知道‘月髓’的真正用法,我知道那些古神像下面藏着什么。我可以全都告诉你,只要你让我跟着你。”
“我不需要。”桑多涅说。
长久的沉默。然后,哥伦比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轻柔得仿佛耳语:“桑多涅,你是在害怕吗?害怕和我单独相处?害怕我会对你做什么?还是……害怕你会对我做什么?”
桑多涅没有回答。她直接切断了通讯,并屏蔽了医疗部的线路。
实验室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那颗矿石心脏,在台灯下散发着幽幽的、如同生命般的光芒。
桑多涅将它锁进了保险柜。然后,她开始全力投入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她需要忘记这些干扰,专注于任务。然而,在整理资料时,她发现了一份陌生的文件,不知何时被传输进了她的终端。文件名是:“关于桑多涅的观察记录(节选)”。
她打开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她过去一年来的种种细节:她每次离开实验室的时间,她偏好的香根草茶品牌,她面对不同执行官时细微的语气变化,她修复机械时无意识哼出的调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哼歌),她偶尔凝视培养罐时眼神的焦距……记录精确到分钟,观察细致入微。文件的最后,是一段手写的笔记:
“她完美地模仿着人类,但偶尔会露出破绽。比如,在极度专注时,她的瞳孔会完全失去焦距,像两颗真正的玻璃珠。比如,她从不流汗,但冷却液渗出的味道是淡淡的蓝莓味。
比如,她以为自己没有偏好,但其实她总是先把最喜欢的零件挑出来组装。这些破绽让我着迷。她是被精心制造的谜题,而我是唯一想要解开她的人。我不在乎答案是什么,我只想要解谜的过程,永远持续下去。——c”
桑多涅关闭了文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窥视感。并非愤怒,而是一种系统性的不适,就像发现了一个无法修复的漏洞。哥伦比娅的“观察”早已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而她却浑然不觉。
她删除了文件,并彻底扫描了终端,清除了所有可疑的痕迹。但那种被渗透的感觉,却像幽灵一样残留了下来。
出发的日子到了。桑多涅带着她的技术团队和大量设备,乘坐专用的飞艇前往希汐岛。普隆尼亚被留在至冬宫,她只带了两台轻便型的自律机枢作为护卫。飞艇穿越云海,下方是至冬国终年不化的雪原和蜿蜒的冰川。
航行很顺利,直到接近希汐岛海域时,飞艇的导航系统突然受到了强烈的干扰。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旋转,元素雷达屏幕上布满雪花。驾驶员惊慌地报告,说检测到高浓度的、异常活跃的月元素云团,正笼罩在航线上。
桑多涅走到舷窗前。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朦胧,一种柔和的、银白色的光晕弥漫在空气中。光晕中,隐隐有歌声飘来。空灵的、没有歌词的咏叹调,正是哥伦比娅的风格。
她果然来了。
桑多涅下令飞艇强行穿过云团。剧烈的颠簸中,歌声越来越清晰,甚至穿透了舱壁,直接回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一些研究人员开始出现幻觉,喃喃自语着关于月亮和雪的童话。自律机枢的传感器也受到干扰,行为变得混乱。
桑多涅启动元素谐振干扰器,设定为广域月元素净化模式。银白色的光晕被撕开一道口子,飞艇艰难地穿了过去。歌声戛然而止。
希汐岛的轮廓出现在前方。在岛屿边缘的悬崖上,矗立着一座由白色石材和蓝色玻璃构筑的典雅建筑,那就是“银月之庭”。而在庭院的入口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轮椅上,朝飞艇的方向轻轻挥手。
哥伦比娅。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改良式月神服饰,裙摆缩短,袖口收紧,但依旧保留了白蓝的主色和精致的纹饰。受伤的腿上打着固定的夹板,脸上还贴着小小的医用胶布。深姜红色挑染的黑发在海风中轻轻飘动,脸上的白色网格面纱依旧,但桑多涅能感觉到,面纱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飞艇降落。桑多涅带着团队走下舷梯。“博士”多托雷已经站在银月之庭的门口等候。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带有红色纹路的深色长袍,面具下的眼睛锐利而充满探究欲。
“欢迎,桑多涅。”多托雷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质感,“旅途愉快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些……有趣的背景音乐。”
桑多涅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目光落在哥伦比娅身上:“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帮忙呀。”哥伦比娅推动轮椅,靠近了一些,“‘仆人’批准了。她说我在医疗部闷着不利于恢复,不如出来透透气。而且,我对‘月髓’的了解,确实能帮上忙。对吧,多托雷?”
多托雷笑了笑,不置可否:“哥伦比娅女士确实提供了一些……独特的见解。关于古月神祭祀仪轨的部分,很有启发性。不过,桑多涅,我希望你的团队能专注于技术层面。情绪化的干扰,对研究无益。”
这话意有所指。桑多涅淡淡回应:“我明白。”
工作随即展开。银月之庭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广阔,结构复杂,宛如迷宫。中央大厅里,古老的月神雕像林立,每一尊都雕刻着哥伦比娅的面容,但表情各异,或悲悯,或威严,或空洞。大厅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研究区域,“月髓”就被安置在核心的封印阵中。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晶体,内部封存着一滴不断变换形态的银色液体。它散发着柔和而强大的月元素波动,与周围雕像隐隐共鸣。
桑多涅立刻投入工作。她指挥团队架设设备,分析“月髓”的能量谱,尝试与她的机械造物进行共鸣测试。多托雷则专注于提取晶体内的古老信息,试图破解其中关于“永生”或“神性”的秘密。
哥伦比娅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角落的轮椅里,看着桑多涅工作。她真的没有打扰,只是偶尔,当桑多涅经过她身边时,她会轻声哼起那首雪人童谣的片段,或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桑多涅,你专注的样子真好看。你的手指移动的速度,比最精密的钟表还要准确。”
“桑多涅,你出汗了吗?我好像闻到了蓝莓的味道。”
“桑多涅,那颗矿石心脏,你带在身边吗?”
桑多涅从不回应。她将哥伦比娅视为背景噪音,努力过滤。但她的传感器却忠实地记录着一切:哥伦比娅的体温、呼吸频率、目光停留的时长、哼歌时声带的细微振动……这些数据不断涌入,成为她工作中无法屏蔽的干扰项。
第三天下午,变故发生了。
多托雷在尝试用一种激进的方法提取“月髓”核心数据时,意外触发了古老的防御机制。封印阵突然逆转,狂暴的月元素如潮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地下研究区。银白色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强大的能量冲击着所有设备,研究人员惊恐地尖叫。
“愚蠢!”桑多涅厉声喝道,同时启动所有防御设备。自律机枢展开护盾,元素导能阵列试图疏导能量。但月元素的浓度太高,性质也太古老,现代设备难以完全控制。
多托雷被能量反噬击退,撞在墙壁上,面具裂开一道缝。他却疯狂地大笑起来:“对!就是这样!古老的力量!让我看看你的本质!”
就在这时,坐在角落的哥伦比娅动了。
她推开轮椅,单脚站了起来。面对狂暴的月元素洪流,她不仅没有畏惧,反而张开了双臂。她深红色的眼眸完全睁开,瞳孔中的新月光斑急速旋转,与“月髓”的光芒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开始唱歌。
不是轻柔的咏叹调,也不是童谣,而是一种古老、晦涩、充满威严的旋律。那是挪德卡莱祭祀月神时的神谕之歌。歌声响起,狂暴的月元素仿佛找到了主人,变得温顺起来,开始朝着哥伦比娅汇聚。银白色的光流缠绕在她身边,将她托起,让她悬浮在半空中。她破损的衣裙和绷带在光流中飘动,整个人宛如真正的月神降临。
她伸出双手,对准“月髓”。晶体剧烈震动,那滴银色液体仿佛要破壳而出。多托雷睁大眼睛,贪婪地记录着一切。桑多涅则冷静地分析着能量变化,同时命令团队撤离到安全区域。
然而,哥伦比娅的目的似乎不止于此。她的目光穿越光流,落在了桑多涅身上。歌声的调子忽然变了,带上了一丝熟悉的、病态的温柔。
“桑多涅……你看,这就是月亮的力量。”她的声音通过元素共振直接传入桑多涅的意识,“它可以毁灭,也可以创造。它可以封存记忆,也可以……塑造灵魂。”
她操控着一缕月元素,轻柔地飘向桑多涅。那缕光流没有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浸染”意图,试图绕过桑多涅的防御,接触她的机械躯体。
“让我碰碰你,用最纯粹的方式。”哥伦比娅的声音里带着哀求般的狂热,“让我看看,月亮的本质,能不能在你的齿轮上留下印记。让我……把你变成我的月亮。”
桑多涅瞬间明白了。哥伦比娅引爆这场危机,或许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创造这样一个机会——一个用最本源的力量“标记”她的机会。
“休想。”桑多涅冷声道。她毫不犹豫地启动了元素谐振干扰器的最大功率,同时,她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取出了那颗矿石心脏。
在出发前,她并非没有准备。她对这颗矿石进行了改造,将它嵌入了一个便携式的能量转换装置中。此刻,她将装置对准了哥伦比娅引来的那缕月元素。
“你的礼物,还给你。”
装置启动。矿石心脏剧烈跳动,芒荒力与月元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不是排斥,也不是吸收,而是……重构。两种古老的力量互相碰撞、交融,瞬间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能量风暴。
风暴中心,哥伦比娅的歌声被打断,她闷哼一声,从悬浮状态跌落。桑多涅也被冲击波震退好几步,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多托雷却兴奋地大喊:“不可思议!两种不同体系古老力量的强制融合!这数据太珍贵了!”
风暴逐渐平息。“月髓”恢复了平静,只是表面的光泽黯淡了一些。哥伦比娅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但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盯着桑多涅。
“你……改造了它。”她咳嗽着,却笑了起来,“你用我的礼物,来对抗我。桑多涅,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桑多涅没有看她,而是迅速检查设备和人员情况。除了多托雷有些轻伤,其他人并无大碍。危机算是解除了,但研究环境被严重破坏,需要时间恢复。
多托雷走过来,看着桑多涅手中的装置,目光灼热:“有趣的思路。强制融合……或许能打开新的研究方向。桑多涅,我们需要谈谈。”
就在这时,银月之庭的入口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全身盔甲的“队长”卡皮塔诺,带着一队愚人众精锐士兵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研究区,最后落在桑多涅和哥伦比娅身上。
“普契涅拉收到这里的能量警报。”“队长”的声音不带感情,“看来你们遇到了麻烦。哥伦比娅,你的伤势需要重新评估。桑多涅,多托雷,研究暂停,等待下一步指令。”
他的出现,意味着至冬宫高层已经密切关注这里的事态。私自引发危机、内部冲突,这些都可能成为被问责的理由。
哥伦比娅被士兵扶上轮椅。她擦掉嘴角的血,看向桑多涅,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
“还没完。”
桑多涅移开目光。她看着手中那颗因为能量冲击而出现细微裂痕的矿石心脏,第一次感觉到,这场纠缠,或许真的无法轻易了结。
夜间的银月之庭,寂静被放大成一种具体的压力。青白色的月光透过高耸的琉璃穹顶泼洒而下,将中央那枚被重重封印阵禁锢的“月髓”照得如同第二颗微缩的月亮。空气中浮动的不再是实验室常见的机油与金属气味,而是一种更古老、更虚无的寒冷,像极了搜集中所描述的“月亮呼出的寒气”。
桑多涅独自站在观测台上,那身华丽冰冷、绣满齿轮纹路的礼服裙摆纹丝不动。淡紫色的光学传感器锁定着“月髓”,内部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冲刷,分析着每一次能量脉动的频率、强度与古老的编码。
然而,核心处理器的某个隐蔽线程,却顽固地循环着一组无关的冗余数据:36.7摄氏度,以及那道已修复的外壳下,仿佛仍残留着的、被指尖划过的虚幻触感。
“荒谬。”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激起短暂的回响。情感模拟模块将这种持续的干扰标记为“待清理的缓存异常”,可她第一次没有立刻执行删除指令。
那颗被切割成心脏形状、此刻静静躺在特制屏蔽箱中的始基矿样本,其内部芒荒力流转的节奏,竟与“月髓”的某些低频脉动产生了微弱的谐波。
这不是巧合。哥伦比娅知道,她一直知道。
“队长”卡皮塔诺的介入让事态暂时冷却,但绝非结束。那个被士兵搀扶离开的孱弱身影,那无声的“还没完”的口型,比任何月光的嘶吼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桑多涅的传感器记忆区。
她不喜欢这种“清晰”,它意味着不可控的变量,意味着她精密如钟表的世界里,混入了一粒带着甜腻血气的尘埃。
“还在为那只吵闹的小鸟心烦?”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多托雷从阴影中走出,他脸上的面具新添了一道裂痕,反而让他惯有的探究眼神更加灼人。
“‘月髓’的初步活性数据远超预期,尤其是你引发的那场……有趣的能量交融之后。古老月力与现代始基矿的芒荒力,哈,真是绝妙的碰撞。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少女’配合你完成这场实验的?”
桑多涅没有回头:“那不是实验,是事故。她的不稳定性威胁到了项目安全。”
“不稳定性?”多托雷低笑起来,走到她身侧,目光同样投向“月髓”,“在我看来,那是极其稳定的单向执着。她看你的眼神,让我想起在教令院时,某些学者凝视‘神明罐装知识’的模样——混合着贪婪、狂热,以及一种天真的占有欲。
只不过,她把你看作了那颗独一无二的‘知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玩味,“更难得的是,她能看穿你。‘流淌在桑多涅体内的并非血液,而是始基矿涌动的芒荒力’……啧啧,这话可真是一针见血。被同类识破本质的感觉如何,第七席?”
“我不是她的同类。”桑多涅的声音降了几度,“她是诞生于规则之外的前神只,我是被技艺铸造的造物。本质迥异。”
“真的吗?”多托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你们都‘没有过去’,都在‘叩问起源’,都在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序章’。从追求答案的执念上看,你们简直是镜像。或许正因为是镜像,才无法抗拒彼此吧?毕竟,人总是最先被与自己相似又相反的存在吸引。”
“你的心理学臆测毫无数据支持,多托雷。如果你没有新的实验提案,请不要浪费我的机时。”桑多涅终止了这个话题,调出光屏,开始规划下一阶段对“月髓”能量导出的安全阈值测试。
多托雷耸耸肩,也不纠缠,只是离开前留下一句:“‘仆人’刚刚传讯,哥伦比娅的伤势恢复速度快得不合常理。她拒绝使用镇痛药物,却一直在哼歌。看守她的士兵报告说,那歌声……让他们做了关于融化雪人的梦。”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桑比娅一眼,“小心点,桑多涅。被一个古老存在用她唯一擅长的方式‘抚慰’着,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当这种‘抚慰’,更像是温柔的标记之时。”
观测台重归寂静,但多托雷的话像种子,落在了一片已被悄然松动的土壤上。桑多涅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数据流,启动了一个低功耗的自律机枢,命令它去修复白天被能量风暴损坏的东部回廊照明系统。机枢无声滑入黑暗,淡蓝色的指示灯光在廊柱间明灭。
时间在精确的测算中流逝。当月光偏移到特定角度,银月之庭深处传来第一声微弱、扭曲的机械摩擦音时,桑多涅的核心处理器几乎在瞬间就识别出了异常——那不是她麾下任何一台自律单元的运行声响。
摩擦声来自回廊深处,断断续续,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又像是……某种金属被缓慢掰弯、撕裂。紧接着,是液体滴落的“嗒、嗒”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得刺耳。
桑多涅站起身,淡紫色的眼眸锁定声音来源。她没有呼叫卫兵,只是轻轻抬手,两台待命的“协律型自律机枢”从她身侧浮现,齿轮无声啮合,进入警戒模式。她沿着观测台的旋转阶梯走下,高跟鞋踩在冰冷石面上,规律的声音如同她此刻的心跳模拟——稳定,却缺乏真实的温度。
回廊的阴影浓重如墨,仅存的几盏壁灯勉强勾勒出柱石的轮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复杂的味道:浓烈的、甜到发腻的月光花蜜香,掩盖不住其下铁锈般的血气,还有一丝……冷却液泄漏的独特气味。
她的自律机枢。
在回廊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她看到了它。那台被派来修复照明的小型机枢,此刻静静“坐”在墙根,以一种绝不属于设计功能的姿态。它的外壳被精巧地、暴力地拆开了,露出内部精密的齿轮和传导线缆。
更令人悚然的是,这些线缆被抽出、编织、扭曲,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手法,在机枢胸前“缝合”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图案。冷却液从破损的管道缓缓渗出,填充着那个“心”的沟壑,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一颗正在哭泣的机械心脏。
而在“心”的中央,嵌入了一小块东西。是那颗矿石心脏的一角碎片,边缘还残留着桑多涅实验时留下的灼烧痕迹。
机枢的传感器镜头已经黯淡,但在它最后传输的影像缓存里,桑多涅“看”到了:一双深红色的眼眸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内部结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白皙的手指沾满了机油和蓝色的冷却液,却轻柔地抚过每一个齿轮,仿佛在触摸情人最私密的肌肤。没有歌声,只有满足的、细微的叹息。
“喜欢我的‘回礼’吗,桑多涅?”声音从头顶传来。
桑多涅猛地抬头。哥伦比娅如同没有重量般,倒悬着坐在高高的横梁上,长长的深姜红色挑染黑发垂落下来,随着她轻轻摇晃身体的动作而摆动。她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白蓝基调的月神服饰,但款式更简洁,似乎是为了便于行动。
腿上的夹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缠绕紧密的白色绷带,隐约透出药膏和血的痕迹。脸上的网格面纱洁净如新,仿佛之前所有的血迹与狼狈都未曾发生。
“你是怎么突破‘队长’的看守,又是怎么进来的?”桑多涅的声音平静无波,两台护卫机枢的武器模块已悄然对准了上方。
“很简单呀。”哥伦比娅轻盈地翻身落下,赤足点地,悄无声息。“我告诉他们,月光告诉我该去哪里。至于进来……”她歪了歪头,指了指墙上那些古老的、雕刻着复杂月相纹路的通风口,“这些通道,本来就是为‘月光’流淌而设计的。
我只是……让月光流了进来。”她向前走了一步,视线落在被改造的机枢上,眼中流露出纯粹欣赏的光芒,“你看,我学得很快吧?你的造物,它们的内在如此美丽,如此有序。我忍不住想看看,如果为这绝对的秩序,注入一点点‘心’的意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破坏了我的财产。”桑多涅陈述事实。
“我在了解你。”哥伦比娅纠正,她又靠近了一步,近到桑多涅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了血腥、花蜜和古老月尘的复杂气息,“通过你的造物了解你,就像你通过我的礼物了解我一样。那颗心脏,你研究它了吧?感受到它的脉动了吗?那是我为你而跳动的节奏。”
“无意义的感性修辞。”桑多涅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护卫机枢同步移动,始终保持在她与哥伦比娅之间,“离开这里,立刻。否则我将视你为入侵者,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哥伦比娅轻声重复,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空灵,却带着冰锥般的尖锐,“像上次那样,折断我的骨头?把我踩在脚下?还是说……用你改造过的、属于我的礼物,再来‘对抗’我一次?”
她的目光落在桑多涅腰间那个特制的屏蔽箱上,仿佛能穿透外壳看到里面的矿石心脏碎片。“你瞧,我们已经在交换信物了,桑多涅。你的机枢留下了我的印记,我的心脏碎片在你手中。这难道不是比任何同僚关系都更紧密的联系吗?”
她的逻辑再次扭曲闭环,自成体系,将暴力和破坏都粉饰成亲密的仪式。桑多涅感到一种近乎“烦躁”的情绪模拟信号在升高。与哥伦比娅对话,就像在试图用系统指令解析一团自我增殖的混沌数据。
“最后一次警告。”桑多涅的手指在身侧悄然做了一个手势。银月之庭穹顶的防御符文微微亮起,低沉的元素充能声开始嗡鸣。
哥伦比娅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伤的专注。“你为什么总是要警告我呢,桑多涅?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她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邀请,掌心向上,纹路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机油污迹。“我们明明可以互相填补。你的空洞,我的迷茫。我们可以一起找到那个‘序章’,一起质问为什么我们被造成这样,被留下这样。这不好吗?”
“我的‘空洞’,不需要你来填补。”桑多涅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存在意义,由我的研究、我的造物、我的职责定义。你的‘迷茫’,是你自己的课题。”
“可它们呼唤彼此!”哥伦比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厉,如同月光划过冰裂的缝隙,“当我看着你,当我触摸你的造物,我能听到!那些精密的齿轮在哀鸣,那些模仿心智的回路在渴望真实!你感觉不到吗?还是你拒绝去感觉?”她猛地指向那颗被“改造”的机枢,
“你看它!它现在不是更完整了吗?有了‘心’的形态!哪怕只是象征!承认吧,桑多涅,你追求的完美造物,从来不只是冰冷的机械!你在试图创造生命,创造陪伴,创造……‘家人’!就像我需要的一样!”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起层层回音。深红色的眼眸中,新月光斑疯狂旋转,她周身的空气开始扭曲,泛起水银般的涟漪。古老月神的威压如同潮汐般缓缓漫开,虽不狂暴,却带着渗透一切的固执。
桑多涅的淡紫色眼眸中数据流急剧加速。哥伦比娅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撬动她层层加密的核心禁区。创造生命?家人?荒谬。但……培养罐中那个无意识模仿她抽搐的实验体,又是什么?她给予普隆尼亚的,仅仅是主人的指令吗?
“目标情绪波动剧烈,月元素活性指数级上升,威胁等级重估。”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她意识中响起,强行压制了那些翻涌的、非理性的杂念。
“启动‘静谧新星’协议。”桑多涅无声地下令。
刹那间,以她为中心,地面、墙壁、廊柱上预先镌刻的淡金色符文同时爆发!那不是攻击性的光元素,而是一种高频的、针对“精神波动”与“元素共鸣”的强效抑制力场。力场无形,却如同万吨海水瞬间压落,专为压制哥伦比娅这类依赖精神与元素共鸣的存在而设计。
哥伦比娅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周身的月光涟漪瞬间破碎、消散,深红眼眸中的光斑明灭不定,像是风中残烛。她踉跄着后退,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捂住额头,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吸气声。那种与万物月光共鸣的能力,被暂时粗暴地阻断了。
“你……又准备了……”她喘息着,声音虚弱,但眼神却更加明亮,那是痛楚与兴奋交织的火焰,“你总是为我准备好一切……桑多涅……你心里……有我……”
即使在力场压制下,她的逻辑依旧固执地走向那个唯一的终点。
桑多涅没有回应。她操控一台护卫机枢上前,准备用非致命的拘束装置控制住哥伦比娅。这是最有效率、最符合程序的做法。
然而,就在机枢的金属触须即将碰到哥伦比娅手臂的瞬间,异变再生。
哥伦比娅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痛苦表情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平静的疯狂。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桑多涅核心处理器都短暂停滞的事——
她主动的、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左臂狠狠撞向了机枢弹出的、高速旋转的切割刃!
“嗤——!”
并非金属碰撞的巨响,而是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骨骼被高速切割撕裂的闷响。鲜血在淡金色的力场光晕中泼洒开来,绘出短暂而残酷的弧线。一截白皙的小臂,连同半截手掌,离开了她的身体,落在地上,手指甚至还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
剧痛让哥伦比娅的身体剧烈痉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但她硬生生咬住了嘴唇,没有惨叫,只是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桑多涅,深红色的眼眸因为剧痛而氤氲着水汽,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某种献祭般的、扭曲的狂喜。
“现在……”她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却带着胜利般的宣告,“它碰到我了……你的‘造物’……真正地……‘触碰’到我了……”
她举起血流如注的断臂,伤口血肉模糊,白骨茬森然可见。鲜血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迅速泅开大片刺目的红。
“这比任何‘警告’都真实……对吧?”她喘息着,笑容不断扩大,“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温度……现在,永远留在你的机枢上了……也留在……这里了……”
她伸出完好的右手,沾满自己的鲜血,颤抖着,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画下了一个歪斜的、巨大的心形。鲜血顺着纹路流淌,像是一颗正在搏动的、受伤的心脏。
“我们……更近了……桑多涅……”
强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月光花蜜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战栗的气息。桑多涅的传感器清晰地记录着一切:血液的温度(36.5摄氏度,比上次低0.2度)、飞溅的轨迹、骨骼断裂面的形态、哥伦比娅瞳孔的缩放与心率……所有数据都精准无误。但正是这种精准,让眼前这自残献祭般的疯狂场景,更具冲击力。她的逻辑模块疯狂运转,试图为这绝对非理性的行为找到合理的“策略”解释,却一次次碰壁。
这不是战术,不是威胁,甚至不是单纯的疯狂。这是一种语言,一种用血肉和疼痛书写的、她难以完全解析的“爱”的语言。
护卫机枢的切割刃上,还挂着新鲜的血肉组织,在力场光芒下缓缓滴落。桑多涅看着那截断臂,看着哥伦比娅惨白却兴奋的脸,看着墙上那个血色的心,第一次感到一种……类似“寒意”的模拟信号,从她的脊椎模块一路蔓延到处理器核心。
哥伦比娅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她的“存在”,强行“焊接”进了桑多涅秩序森然的世界里。
“你……”桑多涅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回廊两端传来。被惊动的卫兵,以及感应到异常能量波动的其他执行官赶来了。
首先出现在东侧入口的是“仆人”阿蕾奇诺,她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廊,看到满地鲜血和哥伦比娅的断臂,她冷峻的脸上眉头紧锁,低喝:“哥伦比娅!”
西侧,“富人”潘塔罗涅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手中习惯性地盘着一枚摩拉,看到现场,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惯有的算计弧度:“哎呀呀,看来我们的‘少女’这次下了血本。医疗费和修复墙壁的费用,可得好好算算。”
多托雷几乎是跟着潘塔罗涅同时出现的,他的目光首先贪婪地锁定了哥伦比娅的断臂伤口,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研究样本:“惊人的再生潜力观察现场!这种程度的创伤,她的月力活性居然没有崩溃?”
“队长”卡皮塔诺沉重的盔甲脚步声如同战鼓,他直接走到两者之间,目光扫过现场,最终落在桑多涅身上,声音从头盔下沉闷传出:“第七席,解释。”
桑多涅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平静,至少表面如此。她关闭了“静谧新星”力场,淡紫色眼眸数据流平复。“第三席哥伦比娅未经许可潜入核心研究区,破坏我方机枢。在试图对其进行合规拘束时,她突然做出不可预测的自残行为。全过程已被记录。”
“自残?”阿蕾奇诺快步走到哥伦比娅身边,迅速检查伤口并开始进行紧急止血处理,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却锐利地瞥向桑多涅,“桑多涅,你的‘合规拘束’,需要用到高速旋转的切割刃?”
“机枢执行标准制伏程序。是她主动撞向武器。”桑多涅冷静回应。
“呵。”潘塔罗涅轻笑一声,“主动撞上去?为了什么?为了给你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这笔感情投资,风险收益率可真是独特。”他转向哥伦比娅,语气带着虚假的关切,“亲爱的哥伦比娅,下次想表达心意,或许送些更保值的东西?比如北国银行的股份?”
哥伦比娅任由阿蕾奇诺处理伤口,剧痛让她额角全是冷汗,嘴唇咬得发白,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桑多涅。听到潘塔罗涅的话,她甚至虚弱地笑了笑:“摩拉……会磨损……血……不会……”
多托雷蹲下身,毫不客气地用仪器扫描着断臂截面和地上的血迹,啧啧称奇:“月神血脉的细胞活性……在这种抑制力场下还能保持这种程度的自我维系……太美妙了!桑多涅,看来你的力场设计还有优化空间,不够‘绝对’啊。”
“够了。”卡皮塔诺打断众人的各怀心思,他的目光在桑多涅和哥伦比娅之间移动,“‘少女’交由‘仆人’严加看管治疗,在女皇陛下新的指令下达前,不得离开指定区域。‘木偶’,你的研究进度是否因此受到影响?”
“未影响核心进度。但安全协议需要升级。”桑多涅回答。
“很好。此事到此为止,内部消化。”卡皮塔诺做出了裁决,“我不希望再听到银月之庭传出任何‘意外’。女皇陛下对‘月髓’的进展寄予厚望。”他看了两人一眼,那目光透过盔甲,依然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个人恩怨,不应凌驾于任务之上。记住你们的身份。”
卫兵上前,协助阿蕾奇诺准备将哥伦比娅抬走。哥伦比娅在被抬起前,用尽力气,将沾满血的右手,轻轻按在了桑多涅的鞋尖上。冰冷粘腻的触感透过皮革传来。
她仰着头,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桑多涅……我的血……暖和吗?下次……换你来……标记我……好不好?”
阿蕾奇诺眉头紧皱,迅速拉开了她的手。“走了。”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哥伦比娅被带走了,回廊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一截断臂、一台被“改造”的机枢、墙上的血心,以及沉默的桑多涅、若有所思的多托雷和盘算着什么的潘塔罗涅。
潘塔罗涅最后离开,他走到桑多涅身边,低声笑道:“看来,‘队长’说的‘内部消化’,也意味着后续的‘麻烦’都得你自己消化了,第七席。被这么一位既强大又偏执的‘家人’惦记着,感觉如何?需要我为你提供一些……风险评估和资产管理建议吗?毕竟,你的‘安全’,现在可是愚人众的一项重要‘资产’了。”
桑多涅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鞋尖上那片迅速冷却、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传感器传来详细的成分分析报告,但她关闭了提示音。
多托雷收集完他想要的数据样本,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她的执念,本身就是最有趣的实验变量。桑多涅,或许你可以考虑,将她纳入你的研究体系?毕竟,如此‘稳定’的观察对象,可遇不可求。”
所有人都离开了。桑多涅独自站在狼藉之中。她沉默良久,然后走到那截断臂旁,蹲下身。她没有触碰它,只是仔细地“观察”着。断面组织、骨骼形态、血液凝固的过程……全都是“数据”。
最后,她用一个无菌容器,极其小心地,收集了地面上的一小滩鲜血,以及几片沾血最重的裙摆碎片。随后,她命令另一台机枢,将断臂和那台被改造的机枢一同回收,送入最深处的分析室。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画着血心的墙壁前。凝视着那个歪斜、狰狞却又带着诡异生命力的符号。然后,她抬起手,指尖不是触摸,而是虚按在血迹上方。淡紫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片暗红。
她没有擦掉它。
转身离开时,她的步伐依旧精确稳定,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次意外的数据采集任务。只是,在返回核心实验室的路上,她调出了之前那份“关于桑多涅的观察记录(节选)”,在末尾,手动输入了一行新的记录:
“对象G,于████,表现出极端非理性自毁倾向,并将此行为定义为‘连接’与‘标记’。动机模型需彻底重构。其生理样本已获取,建议启动深度分析,探究‘月神血脉’与‘机械共鸣’潜在关联。同时,评估其行为对研究环境及本机运行逻辑的长期扰动风险。”
保存,加密,等级设定为最高。
她走到主控台前,准备继续“月髓”的研究。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个装着矿石心脏碎片和新鲜血样的屏蔽箱。
银月之庭外,挪德卡莱的月亮低垂,青白色的冷光笼罩四野,仿佛一只巨大生物半睁的眼眸。月光下,某些一旦开始的纠缠,正如同这月相更迭,晦暗与充盈交替,潮汐般无法抗拒地涨落,将理智的堤岸一点点侵蚀、吞没。
而在医疗室的深处,剧痛中的哥伦比娅,闭着眼睛,苍白的嘴唇却轻轻开合,无声地哼着那首古老的、关于雪人与女孩的童谣。
断臂处传来阵阵灼痛,但在她感知里,那疼痛却奇妙地与记忆中桑多涅靴底的触感、机枢切割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战栗的亲密。
她知道,她的血,她的痛,她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里。留在桑多涅的世界里。
这很好。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窗外的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而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某些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等待着下一个满月之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