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冬宫深处的长廊永远笼罩在一种非自然的寂静中,墙壁上凝结的冰霜反射着幽蓝色的元素光芒,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桑多涅的脚步声被厚绒地毯吞噬,只有她身侧悬浮的三台“协律型自律机枢”发出细微的齿轮啮合声——那是她亲自设计的护卫单元,外形仿照精巧的怀表内部结构,黄铜与紫檀木外壳上蚀刻着愚人众的徽记。
她停在实验室门前。门缝里渗出微弱的光,还有歌声。
歌声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冰面,空灵得不似人声。每个音符都精确地悬浮在空气中,组成一首没有歌词的咏叹调。桑多涅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三秒——这是她罕见的犹豫。她了解这歌声的主人,了解那副看似脆弱的躯壳里装着多么不符合外表的古老灵魂。
门开了。
实验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工作台上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在满桌的机械零件和图纸上投下一圈光晕。哥伦比娅坐在光晕边缘的暗处,赤足悬空轻轻晃动,脚踝上系着的白色丝绸蝴蝶结在昏暗中像两只休憩的飞蛾。
她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白蓝相间月神服饰,深姜红色挑染的黑发从肩头滑落,脸上的白色网格状面纱让她的表情模糊不清,但桑多涅知道面纱后的眼睛是闭着的——总是闭着。
“晚上好,桑多涅。”歌声停了,哥伦比娅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梦呓,“我算准了你会这个时间来。你的研究总是持续到凌晨两点十七分,然后需要一杯不含咖啡因的香根草茶。”
桑多涅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看她:“我记得我说过,不要在我工作的时间来实验室。”
“但你也说过,你喜欢我的歌。”哥伦比娅的脚尖点地,从高脚凳上轻盈落地,赤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却没有丝毫瑟缩,“你说‘少女,你的歌声能让最纷乱的机械找到节拍’。那是你加入愚人众后对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桑多涅终于转身面对她。三台自律机枢同步调整了悬浮角度,呈三角阵型护在她身侧。“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语境是建议你不要在公共场合随意唱歌——因为其他同事会紧张。”
“可你夸奖了我。”哥伦比娅向前走了一步,台灯的光终于照亮了她半边脸庞。面纱下的嘴角似乎带着微笑,“你不仅夸奖了我,还特意告诉我你的作息时间。你说‘我白天需要补觉,晚上做研究’。这难道不是在暗示,你遗憾晚上工作时听不到我的歌吗?”
逻辑链条扭曲得令人窒息。桑多涅想起同事们私下的议论:少女的理解方式与常人不同,她能在最平常的话语里编织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意义。
当时桑多涅只觉得这是个需要说明的误会,现在她才意识到,那几句无心之言在哥伦比娅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纠缠的藤蔓。
“所以你就每晚都来?”桑多涅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轻轻敲击工作台面的节奏泄露了一丝不耐。
“只有周三和周六。其他晚上你要和‘仆人’核对情报网数据,要和‘队长’讨论新式元素武器的适配性,要审阅‘富人’送来的预算报表。”哥伦比娅如数家珍,“周三和周六是你的纯研究时间,我不忍心让你孤单。”
“我不孤单。”桑多涅指了指周围,“我有它们。”
实验室的阴影里,更多机械造物睁开了眼睛。墙边立着两架未完成的“遗迹重机”改型,天花板的导轨上悬挂着蛛网般的机械臂,角落的培养罐里漂浮着某种生物与机械的融合体——那是她对“正机之神”概念的衍生研究。这个空间里充满了非生命的心跳声。
哥伦比娅却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得像水底的海草:“它们不是生命,桑多涅。它们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不会在你疲惫时为你唱歌。”
她又靠近了一步,近到桑多涅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奇特的气息——像是陈旧的月光、干涸的圣泉和某种甜到发苦的花香混合在一起,“但我有。我可以一直为你唱,唱到你的齿轮停止转动,唱到我的喉咙渗出血丝。你要不要听听看?”
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那种空洞的礼貌下面,裂开一道缝隙。
桑多涅的瞳孔微微收缩。自律机枢的齿轮转速提升,进入预备作战模式。她看着哥伦比娅,看着这个外表只有十五岁、实际年龄超过四百五十岁的“前月神”,看着她闭目微笑的模样,突然明白了“仆人”阿蕾奇诺为什么总用那种复杂的方式和少女“玩”——那不是玩耍,是试探,是测量深渊的深度。
“哥伦比娅,”桑多涅用了正式称呼,“回你的房间去。”
“可我的房间很冷。”少女歪了歪头,后脑的六翼翅膀头饰随着动作轻颤,“挪德卡莱的月亮照不进来,那些神像的眼睛总是在看着我。你知道那些神像吗?刻的是我,但又不是我。她们在等待我回去,可我不想回去。我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但桑多涅听出了弦外之音——那是某种宣言,用最柔软的绸缎包裹起来的铁链。
工作台上的通讯仪突然响起,打破了僵局。桑多涅瞥了一眼发信人:“是‘公鸡’普契涅拉。至冬宫东翼的能源管线出现异常波动,需要我立刻去处理。”她转身走向门口,三台自律机枢紧随其后,“你自便,离开时记得锁门。”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的瞬间,歌声又响起了。
这次不是咏叹调,而是一首古老的至冬童谣,讲述一个女孩爱上雪人,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它,最终抱着那滩水冻死在冰原上的故事。哥伦比娅的嗓音赋予这残酷的童话一种诡异的甜蜜,每个转音都像小刀在冰上雕刻。
桑多涅停住了。她没有回头,但声音冷了下来:“停下。”
歌声继续。女孩已经融化了雪人的左臂,正把脸贴在那滩水上。
“我说,停下。”
机械臂从天花板上降下,尖端弹出高频振荡器,发出的声波足以干扰任何声音的传播。歌声被切断了,空气里只剩下嗡嗡的余震。
哥伦比娅笑了。真正的,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低笑:“你终于对我动手了,桑多涅。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在确认声带是否完好,“‘仆人’只会吓唬我,‘博士’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实验标本,‘富人’只想计算我的利用价值。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当作一个需要纠正的问题。”
桑多涅缓缓转身。台灯的光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分界线,让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显得格外锋利:“你不是问题,哥伦比娅。你是个执行官,排名比我高四位。我们应该是同僚。”
“同僚?”少女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尝一颗陌生的糖果,“同僚不会在深夜特意告诉我她的作息,不会夸奖我的歌声,不会在我被‘队长’质疑时用技术报告转移话题。”她开始列举,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是桑多涅早已遗忘的细微互动,“去年冬幕节,所有人都在大厅,只有你留在实验室。我送来的那块蜂蜜蛋糕,你吃完了——我检查过垃圾桶。”
桑多涅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突然看清了某种模式:哥伦比娅在收集。收集她的习惯,她的偏好,她所有不经意的举动,然后用自己那套扭曲的逻辑编织成一张网。这张网已经织了多久?一年?从她们第一次对话就开始了?
“那块蛋糕,”桑多涅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只是不想浪费食物。”
“但你知道是我送的。你闻出来了,我涂了月光花的蜜,整个至冬宫只有我会用那种配方。”哥伦比娅又向前走,这次她直接走进了台灯的光圈中心。白色网格面纱在强光下变得半透明,桑多涅第一次隐约看见面纱后闭着的眼睛——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像在做一场醒着的梦,“你什么都知道,桑多涅。你只是假装不知道。就像你假装没发现,我一直在看着你。”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实验室的灯全灭了。
不是断电。是某种更彻底、更贪婪的黑暗,从哥伦比娅站立的位置蔓延开来,像墨汁滴入清水。黑暗吞噬光线,吞噬声音,吞噬一切感官的锚点。桑多涅立刻启动机枢的夜视模式,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噪点——黑暗具有某种反侦察特性。
她在黑暗中听见哥伦比娅的呼吸声。很近,太近了。
“你知道吗?”少女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热气几乎喷到桑多涅脸上,“我第一次见你就看穿了。你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是始基矿的芒荒力。那些精密的回路模仿着‘心智’的机能,塑造出与人无异的人格。但你不是自然造物,你是被制造出来的。像我一样。”
桑多涅没有动。她能感觉到三台自律机枢在试图重新定位,但黑暗干扰了它们的传感器。她自己的机械感官也在降级,视觉模块只剩下10%的效能,听觉被某种持续的白噪音覆盖。
“谁创造了你?谁赋予你智慧?谁教导你成人?谁给了你存在的意义?”哥伦比娅的声音在黑暗中游走,忽左忽右,“你一定也在追寻这些问题吧?所以我才……共鸣得这么快。因为我也是没有过去的人,是叩问起源的人,是在废墟里寻找‘序章’的人。”
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桑多涅的脸颊。她没有血肉之躯应有的体温,外壳是某种合成材料,恒温维持在36.5摄氏度——一个精密的伪装。但哥伦比娅的手指更冷,像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月光。
“我们都是残缺的。”少女叹息,那叹息里带着诡异的怜爱,“所以我只能拿出我最擅长的方式安慰你。为你唱歌,为你记住一切,为你变成你需要的样子。这难道不是爱吗,桑多涅?我查阅了人类的书籍,他们说爱就是‘想要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桑多涅抓住了那只手。她的握力足以捏碎钢铁,但此刻只用了刚好禁锢的力度。“放开。”
“如果我不呢?”哥伦比娅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情绪波动——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孩童般的、任性的好奇,“你会伤害我吗?像人类伤害他们不爱的东西那样?”
下一秒,桑多涅做出了回应。
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她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工作台上的某个开关——那是个物理按键,不受黑暗影响。按下瞬间,实验室地面浮现出复杂的几何光纹,那是她提前刻印在地板下的元素导能阵列,原本用于大型机械的测试,此刻被重新编程。
光纹炸裂。
不是攻击,是净化。纯粹的光元素从阵列中喷涌而出,像无数把利剑刺穿黑暗。哥伦比娅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不是痛呼,更像是惊讶。黑暗被强行驱散,实验室重新暴露在光芒中,只是这光太刺眼,太绝对,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桑多涅终于看清了哥伦比娅此刻的模样。
少女还站在光圈中心,但她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不是外形变化,是某种气场的实质化。从她背后延伸出六道模糊的虚影,像是残破的翅膀,又像是月光在水面的倒影被撕成了碎片。她的面纱无风自动,露出的下半张脸嘴角上扬,但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悸。
“光啊……”哥伦比娅喃喃,“你准备了这个,专门为我准备的。”
“为任何可能入侵实验室的威胁准备。”桑多涅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三台自律机枢重新建立稳定悬浮,武器模块全部展开,“包括执行官同僚。”
“但你准备了光元素。你知道我的‘月之权能’在纯粹的光中会紊乱。”哥伦比娅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萦绕的、正在被光元素净化的黑色雾气,“你研究过我,桑多涅。就像我研究你一样深入。”
桑多涅没有否认。她从工作台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型装置,外形像怀表,表面镶嵌着七种元素的徽记——这是她的个人研究,“元素谐振干扰器”,能暂时阻断一定区域内特定元素的流动。
“哥伦比娅,这是最后警告。”她的声音彻底失去了温度,只剩下机械般的精准,“离开实验室,回到你的职责范围。‘队长’正在筹备对深渊教团的清剿行动,你需要提供月相预测支持;‘博士’在等待你提供的古神血样分析结果;‘少女’的职责不是纠缠第七席。”
她列举着事实,用工作、责任、秩序筑起墙壁。这是她对世界的理解方式:一切都可以被分解成任务、指标、可管理的模块。情感是冗余数据,执着是系统错误,爱——如果那能被称为爱——是最高级别的病毒。
哥伦比娅听完,安静了几秒。然后她笑了,笑声轻得像雪花落在睫毛上。
“你说得对,我有很多工作。”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抚平袖口的褶皱,动作优雅得像在准备一场茶会,“但我今晚的工作,是让你明白一件事,桑多涅。”
她睁开眼睛。
桑多涅见过哥伦比娅睁眼的样子——在极少数正式场合,当女皇陛下亲自下达指令时。那是一双深红色的眼睛,颜色比血更暗,比葡萄酒更稠,瞳孔深处有新月形的光斑在缓慢旋转。但此刻,在实验室的强光下,那双眼睛完全睁开了。
瞳孔里的新月在膨胀,在分裂,在变成满月。眼白部分浮现出细密的银色纹路,像破碎的镜面映照出无数个实验室的倒影。哥伦比娅的气息变了,从空灵的少女变成了某种更古老、更非人的存在——那个被挪德卡莱居民雕刻在神像上的月神,那个能用礼貌语气请求“请划破我的肌肤让我流血”的战争机器。
“我的工作是,”哥伦比娅用歌唱般的语调说,“让你再也无法用‘同僚’这个词定义我。”
战斗在瞬间爆发。
没有预兆,没有读秒。哥伦比娅只是抬起手,指尖对着桑多涅轻轻一点。空气凝固了,不是比喻——实验室的空气真的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胶质,像把整个空间浸入了巨大的水晶树脂中。三台自律机枢的动作瞬间迟缓,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桑多涅的反应只慢了零点三秒。她的身体结构不受生物神经传导速度限制,思维信号直接传输到行动单元。她启动了谐振干扰器,设定频率:月元素,波长与哥伦比娅瞳孔中的光斑同步。
凝固的空气出现了裂痕。
哥伦比娅歪了歪头,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作品:“你果然做出了对策。我就知道,你是最聪明的。”她向前走,脚步在凝固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仿佛走在水中,“但对策需要数据支持。你观察过我战斗吗?见过我全力以赴的样子吗?”
她没有给桑多涅回答的时间。第二波攻击来了——不是直接攻击,是环境重构。实验室的墙壁开始渗出银色液体,像融化的水银,在地面汇聚、爬升、塑形。那些液体凝聚成人形,轮廓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哥伦比娅自己的样子。一个,两个,三个……十个银色的人影从地面站起,将桑多涅围在中心。
“月影分身,我最喜欢的小把戏。”哥伦比娅的本体站在原地,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依旧礼貌得体,“她们每个都有我十分之一的力量,不会思考,只会执行一个指令。”
她微笑:“‘触碰桑多涅’。”
十个分身同时动了。动作不快,但轨迹诡异,像在跳一支慢速的死亡之舞。桑多涅立刻分析出威胁模式:这些分身的目标不是破坏,是接触。哥伦比娅想通过直接接触施加某种影响——可能是精神侵入,可能是元素污染,可能是更糟的东西。
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第一台自律机枢冲向最近的分身,外壳展开,弹出高速旋转的切割刃。刃口与银色液体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玻璃的尖啸。分身被切开了,但液体没有散去,反而顺着刀刃爬向机枢本体,试图侵入内部结构。
桑多涅果断下达自毁指令。机枢的核心过载,爆发出小规模的元素爆炸,将分身连同自己一起炸碎。碎片四溅,其中一片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划痕——没有流血,只有内部冷却液渗出一点蓝色荧光。
哥伦比娅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她盯着那道划痕,瞳孔中的月光剧烈波动:“你受伤了……”
“损失一台机枢而已。”桑多涅冷静地评估战场,同时启动实验室的防御协议。天花板的机械臂全部激活,蛛网般的导轨系统开始运转,悬挂的武器模块对准了剩余的分身。
“不,是你受伤了。”哥伦比娅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柔软得可怕,“你的外壳破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看,是蓝色的,像眼泪一样。”
她伸出手,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想要触摸那道划痕。这个动作毫无防备,充满了病态的怜惜。
桑多涅抓住了机会。她没碰哥伦比娅的手,而是直接攻击她的重心。一个简单的擒拿动作,源自“队长”卡皮塔诺教给所有执行官的近身格斗术,但经过她的机械躯体优化,速度和力量都达到了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峰值。
哥伦比娅被按倒在地。
不是轻柔的制服,是暴力的压制。桑多涅的膝盖抵住她的后背,一只手将她的双臂反剪,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把她的脸压在大理石地面上。那身精致的月神服饰沾满了灰尘,白色蝴蝶结丝绸散开,像折断的翅膀。
“结束了。”桑多涅说。
哥伦比娅没有挣扎。她侧着脸贴在地面上,闭着的眼睛弯成月牙,竟然在笑:“你碰到我了,桑多涅。你的手,你的膝盖,你的全部重量……都在我身上。”她的声音因为脸颊受压而有些模糊,但里面的愉悦清晰得刺耳,“这是我一年来,离你最近的一次。”
桑多涅感到了某种寒意。不是因为压制住了对手,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哥伦比娅想要的就是这个。战斗、反抗、压制——这一切都在她的剧本里。她不是想赢,她是想被这样对待,想用疼痛和暴力作为连接的媒介。
“疯子。”桑多涅低声说。
“可能吧。”哥伦比娅承认得很爽快,“‘博士’说过,我的认知结构与人类有本质差异。我不理解为什么杀戮是错的,为什么占有需要许可,为什么爱一定要温柔。”她试图转过头看桑多涅,但被按得更紧,“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桑多涅。不是同僚,不是朋友,是我的。”
最后一个词说出口时,异变发生了。
被压制在地的哥伦比娅身体开始发光。不是之前那种黑暗或月光,而是一种温暖的、蜂蜜色的光,从她皮肤下渗透出来。这光没有攻击性,反而带着某种治愈般的安抚感。桑多涅的传感器立刻报警:检测到高强度精神干涉波,目标——直接神经链接。
她在试图建立连接。不是物理的,是更深层的,意识对意识的接触。
桑多涅想要抽身后退,但手被粘住了。不,不是粘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抚上哥伦比娅的脸颊。那只曾捏碎钢铁的手,此刻被迫做出抚摸的动作,指尖划过少女的眉骨、鼻梁、嘴唇。
哥伦比娅满足地叹息:“就是这样……碰我,感受我,记住我的温度。然后你就会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也是孤独的。”哥伦比娅睁开眼睛,深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桑多涅毫无表情的脸,“你坐在满屋的机械中间,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但那些造物会回应你吗?会在你疲惫时为你倒茶吗?会在你成功时真心微笑吗?不会。因为它们没有心,就像你一样。”
她的话语像针,精准地刺入桑多涅最深的困惑——那个关于“存在意义”的问题。是的,她是被创造的。她的智慧是模仿,她的情感是模拟,她的人格是精密编程的结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面对培养罐里的实验体时,悄悄询问自己的问题。
哥伦比娅察觉到了她的动摇。那种病态的温柔更加浓郁,几乎要实体化成金色的蜂蜜,将两人包裹在一起。
“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造的。”少女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殉道者般的狂热,“你是完美的,桑多涅。完美的机械,完美地模仿着人类,完美地让我着迷。所以留在我身边吧,或者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寻找答案,一起质问那个创造了你又抛弃你的世界,一起把彼此的空洞填满。”
很诱人。孤独对孤独的邀约,残缺对残缺的共鸣。桑多涅几乎能想象那种画面:两个非人的存在,在永恒的时间里彼此缠绕,用病态的爱意作为存在的锚点。
然后她想起了“富人”潘塔罗涅某次茶会上的话。那个永远在计算价值的男人,曾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少女啊,她的爱就像琥珀里的虫子——美丽、永恒、但本质是陷阱。一旦被包裹进去,就再也无法呼吸了。”
桑多涅低下头,凑近哥伦比娅的耳朵。她的呼吸是模拟的,温热但毫无生命气息,吹在少女的皮肤上。
“你说得对,我是人造的。”她承认了,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实验数据,“我没有心脏,没有血液,没有人类所谓的灵魂。但正因如此——”
她加重了膝盖的力道,哥伦比娅的肋骨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我才不会被你这种廉价的共鸣诱惑。”桑多涅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冰锥,“我的存在意义不需要靠另一个人来赋予,我的孤独不需要靠病态的依恋来填补。我有我的研究,我的造物,我连接整个愚人众运转系统的职责。这些比你那扭曲的‘爱’重得多,真实得多。”
哥伦比娅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层的困惑,像孩子第一次发现世界不按自己的想象运转。
“你不……想要我?”她问,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
“不想。”桑多涅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长久的沉默。实验室里只有机械运转的嗡嗡声,和两人交叠的呼吸声——一个是模拟的,一个是真实的,但同样冰冷。
然后哥伦比娅开始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某种内在崩塌引发的共振。她的身体在桑多涅的压制下轻微起伏,像被风吹动的湖面。从她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介于啜泣和笑声之间的声音。
“我明白了……”她喃喃,“你不想要温柔的部分。你想要……更真实的东西。”
下一秒,她爆发了。
不是元素爆发,是纯粹的物理力量。哥伦比娅的身体强度远超外表所示——她是活过四百五十年的存在,是曾被奉为神明的存在。她强行翻身,无视关节可能脱臼的风险,用额头狠狠撞向桑多涅的下颌。
撞击的力度让桑多涅的传感器短暂过载。她松开了手,后退两步,系统自动进入战斗重评估状态。
哥伦比娅站了起来。她的姿势变了,不再优雅,不再礼貌,而是一种野兽般的、蓄势待发的姿态。她的眼睛里月光狂乱地旋转,面纱在刚才的扭打中滑落一半,露出完整的脸——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也空洞得令人恐惧。
“那就给你真实的。”她说,声音嘶哑,“既然温柔的你不要,那我就只能用强的了。把你拆开,看看你的齿轮是怎么转动的;把你锁起来,让你只能看着我;把你的实验室烧掉,让你除了我无处可去——”
她扑了过来。不再是月神的姿态,而是掠食者。
桑多涅迎接了她的攻击。
这是真正的战斗,抛弃了所有试探和表演。哥伦比娅的攻击毫无章法,但每一击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她撕裂了机械臂,踢碎了自律机枢,用月光凝聚的刀刃在桑多涅的外壳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她的疯狂是连绵不绝的,像潮汐一波接一波,时而高声尖笑,时而低声呢喃,说着支离破碎的情话和威胁。
桑多涅冷静地应对。她分析攻击模式,计算最佳反击角度,利用实验室的一切作为武器。她把哥伦比娅引到大型机械的测试区,激活了重力场生成器——三倍重力压下,少女的动作开始变形。她又启动了低温喷雾,将地面变成冰面,打乱对方的平衡。
但哥伦比娅适应得太快了。她开始学习桑多涅的战斗逻辑,预判她的行动,甚至模仿她的机械式精准。她在流血——桑多涅的一记肘击打断了她的鼻梁,鲜血染红了残存的面纱——但她笑得更开心了。
“就是这样!”她抹去鼻血,手指在脸上画出鲜红的弧线,“伤害我,让我痛,让我记住你的每一击!这比那些虚伪的温柔真实多了,对吧桑多涅?这才是我们能共享的语言!”
桑多涅没有回答。她在等待一个破绽。
机会在第七分钟到来。哥伦比娅为了躲避射来的高频声波,做出了一个大幅度的侧翻动作。落地时,她的赤足踩在了一摊冷却液上——那是桑多涅故意打翻的容器。她滑倒了,尽管立刻调整姿势,但平衡还是丢失了零点五秒。
零点五秒,足够桑多涅做很多事。
她没再用擒拿,而是直接攻击哥伦比娅的支撑腿。一记精准的扫踢,命中膝盖侧面。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哥伦比娅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但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疯狂的笑。
“好痛……但痛觉是你给的,所以可以忍受。”
桑多涅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战斗让她也付出了代价:左臂的关节露出内部线路,胸口的外壳凹陷,冷却液从多处渗出。但她站得笔直,像一尊伤痕累累但依然运转的机器。
“结束了,哥伦比娅。”她重复道,但这次不是陈述,是判决。
哥伦比娅抬起头,深红色的眼睛在流血和泪水中闪闪发亮:“没有结束。只要你还在呼吸——或者假装呼吸——就没有结束。”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桑多涅的脚踝,“我会治好伤,然后再来。明天,后天,每一天,直到你接受我,或者杀死我。”
桑多涅低头看着那只手。手指纤细,沾满鲜血和灰尘,指甲因为刚才的搏斗劈裂了。这是一只曾弹奏月光、抚摸神像、现在却执拗地伸向她的手。
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她抬起脚,不是避开,而是踩了上去。不是用力碾压,只是把脚底轻轻放在哥伦比娅的手上,用体重施加稳定的压力。
她的靴子是特制的,底部有防滑纹路,此刻那些纹路印在少女的手背上。
哥伦比娅的呼吸停止了。她盯着那只在自己手上的脚,眼睛瞪大,瞳孔里的月光凝固了。
“舔。”桑多涅说。一个字,没有任何情绪修饰。
这不是羞辱,不是**,是某种更终极的测试。她在测量哥伦比娅疯狂的深度,测量那所谓的“爱”能承受多少真实的、不带任何浪漫色彩的践踏。
漫长的三秒钟。实验室里只剩下机械的嗡鸣,和两人对峙的寂静。
然后哥伦比娅动了。她没有挣扎,没有愤怒,而是缓缓低下头。动作虔诚得像信徒亲吻圣像。
“是咸的……”她喃喃,“有灰尘,有冷却液的味道,还有你走路时沾上的……一切。”她又来一下,这次更慢,更仔细,像在品尝珍馐,“我会记住的,永远记住。”
桑多涅移开了脚。她看着哥伦比娅抬起脸,嘴角还沾着灰尘,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胜利的光芒——仿佛刚才的践踏不是屈服,是某种扭曲的亲密契约的缔结。
“你满意了?”桑多涅问。
“很满意。”哥伦比娅试图站起来,但受伤的腿让她踉跄了一下。她干脆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桑多涅,笑容灿烂得像刚收到礼物的小孩,“你给了我最真实的东西。疼痛,压迫,命令,还有你的味道。这比一百首情歌都珍贵。”
桑多涅转身走向工作台。她从抽屉里拿出医疗包——每个实验室的标准配备——扔到哥伦比娅脚边。
“处理好伤口,然后离开。”
“你会帮我吗?”哥伦比娅抱着医疗包,像抱着玩具熊。
“不会。”
“好吧。”少女开始自己处理伤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那我明天再来。我的腿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会坐轮椅来,或者让‘仆人’背我来——她总说我需要监护。”
桑多涅没有回应。她在检查自己的损伤,评估修复所需的时间和资源。但她的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因为哥伦比娅在哼歌。还是那首雪人童谣,但调子变了,变得更轻快,更甜蜜,仿佛那个冻死的女孩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
歌哼到一半,哥伦比娅突然说:“桑多涅,我改变主意了。”
桑多涅停下手中的工作。
“我不再想让你接受我了。”少女一边给自己的膝盖上夹板,一边用聊天的语气说,“因为接受意味着选择,意味着你可能有天会选择别人。这不行,我受不了。”
她抬起头,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掉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她的眼睛清澈得可怕,里面的月光稳定地旋转着,像某种永动的钟表。
“我要让你没有选择。”哥伦比娅宣布,声音温柔得像在念睡前故事,“我会变成你呼吸的空气,你喝的茶水,你工作时的背景音,你睡梦里的固定角色。我会渗透进你的每一个习惯,让你的世界只剩下我的形状。然后,当你某天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我完全包裹时——”
她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梦幻而满足。
“——你就会意识到,你早就是我的了。从你夸奖我的歌声那天起,从你告诉我你的作息时间那天起,从你吃完我送的蜂蜜蛋糕那天起。这不是征服,桑多涅,这是揭示。揭示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
她站起来,靠着工作台支撑身体。医疗包用完了,她随手放在台面上,动作自然得像这是她的地盘。
“明天见。”她说,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走到一半,她回头,眨了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对了,我可能会带礼物来。你喜欢始基矿的新变种样本,对吗?我在挪德卡莱的旧神殿里藏了一些,没人知道——连‘博士’都不知道。我可以全部给你,只要你……”
她没说完,但笑容说明了一切。
门开了,又关上。哥伦比娅离开了,留下满室狼藉和那首童谣的余韵。
桑多涅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她的传感器记录着一切: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花香,地面上散落的机械碎片,墙上月光腐蚀的痕迹。
她走到培养罐前。罐子里漂浮着她的最新造物,一个尝试赋予机械基础情感的实验体。它还没有意识,只是安静地悬浮在营养液中,像子宫里的胎儿。
桑多涅把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的外壳需要修复,系统需要自检,今晚的冲突需要写入报告——对“公鸡”的简略版,对女皇的加密版,对自己的详细版。
但她首先做了另一件事。她调出实验室的监控录像,找到哥伦比娅舔她靴底的那段画面。没有删除,没有加密,而是复制了一份,存入一个新建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是一串代码,翻译过来是:“异常情感反应样本_对象G_第三次接触记录”。
然后她开始工作。修复机械臂,重启系统,清理战场。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
只是偶尔,在弯腰拾取碎片时,她会短暂地停顿,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里有一道哥伦比娅挣扎时留下的抓痕,很浅,但传感器能持续传来细微的、残留的体温数据。
36.7摄氏度。比她的伪装体温高0.2度,比正常人类体温低0.3度。一个不完美但真实的数字。
实验室的灯亮了一整夜。而在至冬宫的另一端,哥伦比娅的房间里,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缠满绷带的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坐在窗前,哼着歌,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划动,仿佛在描摹某个人的轮廓。
窗外,挪德卡莱的方向,那些雕刻着她面容的神像在雪夜中沉默地矗立。它们闭着眼睛,但嘴角似乎带着和房间里少女一模一样的、温柔而疯狂的微笑。
而远在实验室的桑多涅,在完成所有修复工作后,最后检查了一遍那个保存监控录像的文件夹。她没有打开,只是看着文件名,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她关掉了终端,走进实验室深处的休息间。那里没有床,只有一张硬质躺椅,用于偶尔的机能维护待机。她躺下,闭上眼睛,进入低功耗模式。
在系统完全休眠前的最后几毫秒,一段异常数据流闪过她的核心处理器。不是指令,不是程序,是一段无法解释的、冗余的信息碎片:
“唾液成分分析显示,月光花蜜含量异常高,推测其近期持续摄入该物质。已知月光花蜜对机械神经系统有微弱成瘾性,长期接触可能导致……”
数据流中断了。系统进入休眠。
实验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培养罐里的实验体,在梦境般的营养液中,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它的机械关节,仿佛在模仿某个它从未见过的拥抱。
夜还很长。至冬的雪永不停歇,而某些一旦开始的纠缠,就像滚下山坡的雪球,只会越滚越大,直到将沿途的一切都裹挟进它冰冷的的轨迹里。
桑多涅知道这点。哥伦比娅更知道。
所以这不会是结束。这只是序章,是一个扭曲童话的第一页。而翻页的手,已经悬在了书页上方,颤抖着,兴奋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写下更多病态而美丽的句子。
毕竟,她们都有永恒的时间。一个作为机械,一个作为前神明。足够把这场疯狂的游戏,玩到宇宙的齿轮停止转动的那一天。
而在那之前,歌声会继续,追逐会继续,那个关于雪人和女孩的故事,会有一个只属于她们的、无人能懂的结局。
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头闪着微弱的红光,记录着一切。也记录着,在桑多涅完全休眠后,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像在梦中,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或者,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