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日夜不停地呼啸,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纯白。冰窟秘境深处,万载玄冰构筑的静室内,却温暖如春。玉魂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寒玉床,床上的姬黎面色愈发红润,呼吸悠长平稳,仿佛随时会从一场漫长的沉眠中醒来。
覃璃放下刚为姬黎诊过脉的手,对一旁的姬榆和君无双微微颔首:“公子脉象已彻底稳固,神魂凝实,最迟月内,当可再次苏醒。”
姬榆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她轻轻握住兄长温热的手掌,眼中水光潋滟,却又带着笑意。
“玉魂之功,已臻圆满。”君无双看着那温润的光华,沉声道,“是时候履行与姬景昀的约定了。”
姬榆点头。她取出袖中那支光华内蕴的玉簪,指尖拂过冰凉润泽的簪身。此物陪伴兄长数月,助他重续生机,如今要物归原主,心中难免一丝不舍,但承诺重于山。
“我已传讯燕昭,三日后,于两国边境交割玉魂。”君无双道,“此地地势险峻,视野开阔,不易设伏,且位于官道之侧,双方皆可安心。”
姬榆沉吟片刻:“姬景昀会亲自来吗?”
“他不会。”君无双语气肯定,“以他的谨慎,必派心腹重臣,甚至可能是那位龙骧卫大统领。他本人则坐镇后方,遥控全局。不过,”他看向姬榆,“归还玉魂只是第一步。我担心他会在交割细节、或者事后舆论上做文章。”
“无妨。”姬榆神色平静,“只要玉魂完好交还,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再行诡辩,失的是国君信誉。雪月阁不惧流言。”她顿了顿,看向君无双,“此行,你与我同去?”
“自然。”君无双毫不犹豫,“玄铁卫会全程护卫。此外,我已传令边境守军,提高戒备,以防万一。”
三日后,望归崖。
此处是燕昭与苍梧交界的一处险隘,崖高百丈,下临深涧,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栈道蜿蜒而上,崖顶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石坪。冬日阳光稀薄,洒在覆着薄雪的山石上,反射着冷硬的光。
苍梧一方,君无双与姬榆立于崖顶,身后是二十名气息沉凝如山的玄铁卫精锐,玄甲在冬日下泛着幽光。姬榆一身素白,外罩银狐裘,手中捧着一只以寒玉雕成的匣子,玉魂静静置于其中。
燕昭一方,来的果然是龙骧卫大统领,姓郑,面如重枣,目光锐利如鹰。他带了同等数量的龙骧卫,皆是一身赤甲,煞气腾腾。双方在石坪中央相距十丈站定。
“苍梧君,宋阁主。”郑统领抱拳,声音洪亮,“奉我王之命,前来迎回国器玉魂。有劳二位久候。”
君无双微微颔首:“郑统领客气。玉魂在此,请验看。”他示意姬榆。
姬榆上前一步,打开玉匣。温润白光倾泻而出,玉魂静静躺在寒玉衬垫上,灵性盎然,光华流转,比之在祖庙初醒时,似乎更添了几分生机。在场众人皆能感受到那股纯粹而浩大的安抚之力。
郑统领眼中精光一闪,亲自上前,仔细验看,又取出一面刻有燕昭王室符纹的铜镜,对着玉魂照了照,镜面顿时泛起柔和的白光,与玉魂交相辉映。他这才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确是玉魂无疑,且灵性充沛,宋阁主温养有功,我王定感欣慰。”
他挥手,身后一名副将捧上一只同样精美的金丝楠木盒。“此乃我王备下的薄礼,一些燕昭特产与珍稀药材,聊表谢意,还请宋阁主笑纳。”
姬榆看了一眼那礼盒,淡淡道:“陛下客气了。玉魂本为燕昭之物,物归原主,理所应当。谢礼不必。”她将玉匣向前递出。
郑统领也不坚持,示意副将收回礼盒,自己郑重地双手接过玉匣。交接完成,玉魂安稳落入燕昭之手。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郑统领合上玉匣,收入怀中特制的储物法器内,再次抱拳:“玉魂既已收回,末将使命完成,这便回宫复命。告辞。”
“且慢。”君无双忽然开口。
郑统领脚步一顿,回身看来,目光微凝:“苍梧君还有何指教?”
君无双目光平静地扫过郑统领身后那些看似肃立、实则气息隐隐联成一体的龙骧卫,缓缓道:“指教不敢。只是提醒郑统领一句,望归崖栈道险峻,冬日路滑,归途还望小心。”
郑统领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多谢苍梧君提醒。我龙骧卫儿郎,惯走山路,无妨。告辞!”说罢,不再停留,率队迅速沿着栈道下山,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中。
直到燕昭人马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姬榆才轻轻舒了口气。她看向君无双:“你刚才……”
“龙骧卫站位暗合军阵,气息勾连,绝非寻常护卫。”君无双低声道,“姬景昀派他来,不止是接玉魂那么简单。不过,他既未当场发难,我们也不必节外生枝。走吧,回冰窟。”
两人率玄铁卫下山,返回极北秘境。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望归崖不到一个时辰,燕昭国都便传出数条惊人消息,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各国扩散:
其一,雪月阁主归还玉魂时,态度倨傲,对燕昭王毫无敬意,更拒收国君谢礼,似对燕昭心怀怨怼。
其二,有目击者称,苍梧玄铁卫在边境调动频繁,似有异动。而归还玉魂当日,苍梧君与雪月阁主身边护卫,皆乃百战精锐,杀气腾腾,不似友好交割,反似武力威慑。
其三,隐晦提及,雪月阁主身为前朝公主,虽口头放弃王位宣称,但其手握神秘力量,又与苍梧结盟,其心难测。玉魂归还,或许只是暂避锋芒,以待时机。
流言蜚语,真假掺半,极具煽动性。
冰窟秘境中,消息很快传来。
“果然。”姬榆听完覃璃的禀报,冷笑一声,“姬景昀的手段,不出所料。先是故作大方,顺利收回玉魂,占据道义高地。旋即散布流言,混淆视听,将我及雪月阁、苍梧置于风口浪尖。”
君无双面色沉静:“流言止于智者,但天下智者不多,惧祸者众。他此举,意在孤立我们,至少,让诸国在与我们交往时多一层顾虑。同时,也是给某些对雪月阁心存好感的人敲警钟。”
“他可曾提及中山?”姬榆忽然问。
覃璃摇头:“目前流言中,并未涉及中山王。”
姬榆与君无双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不提及,有时比提及更危险。这意味着姬景昀将苏子澈单独留在了棋盘上一个微妙的位置,可能是致命的棋子,也可能是……随时可以引爆的弱点。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雪月阁弟子快步而入,神色焦急:“阁主!北境急报!”
“讲。”
“三日前,原北境三大残部之一的赤焰军旧将,突袭我阁设在北境霜叶镇的弟子!分舵弟子拼死抵抗,伤亡不小,分舵主重伤!对方扬言……扬言是为其旧主姜玦太子报仇,指认阁主您与苍梧君是杀害姜玦的元凶!”
姬榆眸光骤然一寒!姜玦死的蹊跷。
君无双眼中厉色一闪:“南姜新君姜璘……看来姬景昀的离间之计,已经奏效了。姜璘定是得到了确切消息,撺掇或默许了这群丧家之犬前来寻衅,既能给南姜国内一个交代,又能试探我等反应,给姬景昀递刀!”
北境、南姜、燕昭……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悄然收紧。而中山的方向,依旧沉默着,但那沉默中,却仿佛酝酿着更令人不安的风暴。
姬榆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永恒的风雪,周身气息冰寒。“先是流言中伤,再是北境寻衅……姬景昀是想让我疲于应付,分身乏术。”她回身,看向君无双,眼中再无丝毫迷茫与疲惫,只有一片澄澈如冰湖的决然,“他既出招,我们便接招。”
“霜叶镇之仇,必须报。”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凛冽的杀意,“同时,传讯南姜,质问姜璘,纵容部属袭击雪月阁弟子,意欲何为?若不给个交代,雪月阁不介意亲赴南姜,讨个说法!”
“至于流言,”她冷笑,“雪月阁即日发布公告,澄清事实,将望归崖交割细节公之于众。同时,以我的名义,邀请诸国德高望重者、名士大儒,于三月后,在雪月阁听雪峰,举行止戈清谈会,共论天下安泰之道,雪月阁愿公开部分典籍秘藏,与天下有识之士共参。”
以力破巧,以正破诡。你散布流言,我便以更强势、更光明的姿态回应。你暗中挑唆,我便以雷霆手段反击,并摆出胸怀天下的格局。
君无双眼中露出激赏之色:“好!北境之事,我可调一支苍梧铁骑,协你阁中弟子清剿。南姜质询,苍梧使臣可一同前往施压。止戈清谈会,苍梧必全力支持,届时我亲自到场。”
两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应对之策。风暴袭来,他们选择并肩迎上,而非退避。
就在这时,另一名弟子匆匆而来,手中捧着一封以中山王玺封缄的密信,神色古怪:“阁主,中山王密使刚刚抵达谷外,呈上此信,说是……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中。”
姬榆与君无双对视一眼。苏子澈?在这个敏感时刻?
她接过信,拆开。信笺上是苏子澈熟悉的笔迹,却比往日潦草许多,力透纸背,仿佛写信人心中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信的内容不长,却让姬榆的眉头渐渐蹙起。
信中说,他得知北境之事,忧心如焚。他认为此事背后必有燕昭推手,目的便是激化矛盾,将雪月阁与苍梧拖入战争泥潭。他愿以中山国之力,居中调停,甚至可派兵助剿赤焰军残部,以示诚意。信中最后,他恳求姬榆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当面详谈的机会,地点可由她定,他孤身前来亦可。
言辞恳切,甚至有些卑微,与他中山国君的身份极不相符。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挣扎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君无双看过信,沉默片刻:“你如何看?”
姬榆将信纸缓缓放下,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冰雪,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很痛苦,也很危险。痛苦会让人失去理智,危险……则可能被他人利用。”
“你要见他吗?”
姬榆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不见。此时相见,于他于我,皆无益处。回信给他:北境之事,雪月阁自会处理,不劳中山王费心。前尘已了,各自珍重。若真有心弥补,便请守好中山,莫再卷入是非,便是对旧人最好的交代。”
她做出了决断。心软与迟疑,在此刻皆是毒药。
冰窟之外,风雪更急。归途看似平静,实则暗礁密布,杀机四伏。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数日后,有消息才传来。
“苏子澈重伤失踪?!”姬榆心神剧震!这消息比北境战报更让她感到错愕与不安。苏子澈怎么会跑到边境与刺客密会?还被燕昭龙骧卫撞破?这太过巧合,简直像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君无双脸色也是一沉:“落霞坡……那里靠近燕昭一处秘密屯兵点。姬景昀这是要对中山下手了?还是……一石二鸟?”
事情接踵而至,北境烽烟,中山生变,皆指向燕昭。姬景昀的攻势,比他们预想的更加迅猛、也更加狠辣。
姬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权衡。北境不能不救,寒石堡失陷影响甚大,且必须查清背后主使。但苏子澈……他终究曾是她少年挚友,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虽是他咎由自取,可若真因此丧命或落入姬景昀更深的圈套……
“兵分两路。”君无双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你率雪月阁精锐及部分玄铁卫,火速赶往北境,收复寒石堡,剿灭来犯之敌,查明背后关联。我带另一半玄铁卫,并持我令牌,就近调遣苍梧边境驻军,以搜寻友邦君主、维护边境安定为名,进入中山与燕昭边境区域,查探苏子澈下落,并……盯住姬景昀。”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安排。两人各有所长,分头应对,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互为策应。
姬榆看着君无双沉稳坚定的眼神,心中稍定。她知道他此去风险不小,深入燕昭势力范围,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两国直接冲突。“你……小心。姬景昀目标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甚至是整个苍梧。”
“我明白。”君无双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有力,“你也是,北境情势不明,务必当心。随时联络。”
没有更多儿女情长的告别,两人皆是果决之人,深知此刻时间紧迫。迅速点齐人马,定下联络方式与应变策略,便在冰窟秘境之外,分道扬镳。
姬榆一身劲装,跨上雪龙驹,身后是寒渊、冰魄二卫精锐以及一队苍梧玄铁铁骑,化作一道白色洪流,向北疾驰而去,马蹄踏碎冰雪,杀气冲霄。
君无双则率另一队玄铁卫,转向西南,直奔中山边境。他面色沉凝,眼中隐有雷霆之色。姬景昀,你终于不再隐藏,亮出了獠牙。那就让我看看,你这盘棋,到底能下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