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迎访问小米阅读
-
桌面快捷
-
加入收藏
桌面快捷
加入收藏
马皇后那句安抚的话，如同春日溪水，温柔却无法消融朱雄英心底那层薄冰。
他感受着手背上祖母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温度是真实的关切，却也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更牢固地钉在这个他既渴望又抗拒的命运节点上。
“孙儿谢皇奶奶费心。”
朱雄英垂下眼帘，目光落回那本绢面册子，声音平静了许多，却似是蒙上了一层隔膜。
马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落回名录上。
朱元璋也放下了汤碗，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属于祖父而非帝王的专注。
“好了，既然英儿明白了，咱们就来好好瞧瞧。”
马皇后的手指点在名录的第一行，温言道：“这是咱们最先拟定的几家，都是知根知底、门风清正的人家。”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元璋脸上，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重八，你看这头一个，魏国公徐达家的幼女，徐妙锦，今年刚满十三，英儿与她同岁。这丫头我是见过的，模样端秀，性子也稳重，自小跟着她母亲读书识字，女红中馈也都拿得起来。徐家与咱们家是过命的交情，知根知底。”
“听闻英儿珍宝楼，香皂香水之事其都有参与，且办事得力，算是和英儿相熟。可就是这辈分？.....”
朱元璋闻言，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徐天德家的丫头......嗯，品性、家世，自然是没得挑。徐家满门忠烈，天德虽故去，徐辉祖承袭爵位，如今掌管神机营，先后立下东瀛剿倭、北收纳哈出之大功。这门亲事，倒也门当户对。”
「辈分？妹子就是心细，讲究这些虚礼。」
朱元璋心中不以为然。
「徐天德是咱兄弟，他闺女徐妙锦跟咱大孙论起来确是长辈。可那又如何？」
「他儿子徐辉祖、徐增寿，如今不都在英儿手下当差办事，论的是君臣，不是辈分！真定了亲，那就是君臣，之后再论家礼，辈分自然就跟着拐过弯来了，算个甚事！」
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马皇后，而是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朱雄英：“英儿，你觉着呢？”
突然被点名，朱雄英心头一紧。
他知道，这个问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徐达是明朝开国第一功臣，虽已故去，但声威赫赫。如今其子徐辉祖承袭爵位，乃是神机营第一任指挥使，掌管新军，军权在握！」
「与徐家联姻，政治意味太过浓重。这固然是强强联合，但也可能埋下外戚坐大的隐患。以皇爷爷多疑的性子，当真会全无忌惮吗？」
「至于皇奶奶关心的辈分问题，倒是不甚重要了！」
他抬起眼，看到皇爷爷那双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心中雪亮：
「这既是试探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更是试探他对朝局、对勋贵势力的认知。」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
他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如其分、属于少年人的一丝窘迫，低声道：“孙儿......孙儿对徐妙锦虽有接触，但了解不深。全凭皇爷爷、皇奶奶和父王、母妃做主。只是......魏国公徐辉祖如今掌管神机营，先后立下东南沿海剿倭、北收纳哈出之功，徐增寿如今为鸿胪寺主事，属理东瀛之事，颇有乃父之风。”
他这话说得含糊，既未赞同也未反对，却看似无意地点出了徐家在军中、外交的影响力。
朱元璋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随即哈哈一笑，摆摆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徐家丫头虽好，咱也得再掂量掂量。”
他静静地听着孙子的心声，没有否定，却也没有肯定，将话题轻轻带过，心中却是暗忖：
「这小子，顾虑的倒是真多，不过却是实情。考虑也算周到，不过倒是把咱想的也忒多疑了些。」
「咱大孙，乃上天赐予咱朱家，赐予大明的麒麟儿，就算娶了此女，又如何？往后英儿必有应对之策。」
「咱说再掂量掂量，倒是想再听听这小子如何应对。再听听咱大孙的心声。」
马皇后闻言，神色却是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自是听出了丈夫话中那“再掂量掂量”的保留之意，心中不免思忖：
「重八这是......仍有顾虑？」
「徐家如今辉祖掌神机营，增寿亦在英儿手下办要紧的差事，圣眷正隆，权势确实显赫。」
「莫非是觉得徐家过盛，需稍加平衡？又或是......他心中其实更属意别家？」
她顺着这个思路想去，只道是丈夫帝王心术，权衡更深一层，却全然不知，朱元璋能听到孙子的心声，而此刻其心中所虑，早已跳出了寻常的权势平衡，却是在玩味且信任着孙儿。
她不动声色，手指向下移动：“那再看看这第二位，郑国公常茂之女，常清萱，今年十二。若成，常家与咱们则是亲上加亲。这丫头性子活泼些，却也懂事，常家老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
常氏一听提到自己娘家侄女，眼睛顿时更亮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道：“母后，清萱那孩子臣妾是常见的，确实机灵可爱，心性纯良。若是……若是能亲上加亲，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看向儿子朱雄英，眼中满是期待。
朱标却是微微蹙眉，轻轻咳嗽一声。
常氏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收敛神色，但眼中的热切却掩饰不住。
朱雄英心中苦笑。
「母亲的心思他明白，若能娶了常家表妹，既是亲上加亲，她这个做母亲和姑母的，在未来的婆媳、乃至后宫关系中都会更加自如。」
「但这同样涉及外戚。」
「常家已是太子的岳家，若再出一位太孙妃，权势是否太过集中？皇爷爷会怎么想？」
「而且，这算是三代内的近亲了，以后所生育的子女，或多有夭折等先天性疾病。」
果然，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没有说话。
「多有夭折等先天性疾病？常茂这莽夫的女儿，不行不行！」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孙子的心声，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马皇后见状，心中了然，温声道：“常家丫头也是好的。只是英儿的婚事，关乎国本，需得多方权衡。”
她再次跳过了明确表态，指向下一个名字：“这是诚意伯刘伯温的孙女，刘玉筝，今年十四。刘先生学究天人，家风清雅，其子刘璟如今在翰林院供职，颇有文名。这孙女据说承袭家学，精通诗书，性子娴静。”
“刘伯温的孙女？”
朱元璋挑了挑眉，这次倒是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这老狐狸......咳咳，刘先生学问是好的，就是心思太深。不过，他家的丫头，想必是知书达理的。”
「文臣集团的代表。」
朱雄英心中默默思忖。
「选择刘家，可以平衡勋贵势力，向天下士人示好，彰显朝廷重文之意。」
「但刘伯温已逝，刘家如今声势不显，这份“清贵”是否能抵得过实实在在的军功勋贵？且刘伯温生前与淮西勋贵集团颇有龃龉......」
朱标此时缓缓开口：“父皇，刘先生乃国朝栋梁，其家风严谨，玉筝姑娘若真如传闻般贤淑知礼，倒也不失为良配。英儿身边，正需一位能明事理、知进退的贤内助。”
他的态度倾向于文臣，符合他一贯的执政理念。
朱元璋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心中又是暗忖：
「咱大孙，小小年纪，心思真重，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这番心声权衡，倒是全面、妥帖。」
名录一页页翻过，一个个名字被提起，又伴随着各种考量被讨论、权衡。
有开国功臣之后，如冯胜的侄女、傅友德的孙女；
有近年崛起的新贵之女；
甚至还有一位是已故大将邓愈的幼女，年方十一，因父亲早亡，由马皇后时常关照，算是养在宫中一段时日，与朱雄英也算相识。
还有江南书香门第、北方将门虎女……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一种政治倾向，一段或远或近的关系。
朱雄英起初还试图去记住每一个名字，分析其后的利害关系，但很快便感到一阵疲惫和疏离。
那些陌生的名字，附带着“家世清白”、“性情温婉”、“颇通文墨”、“善女红”之类的标签，像一件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他的至亲们用冷静甚至计算的目光审视、比较。
他看着祖父时而沉吟、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看着祖母从容不迫地介绍、引导着讨论；
看着父亲温和却立场清晰地表达看法；
看着母亲努力克制却仍忍不住流露的倾向……
他们都在为他打算，为这个家、为这个王朝打算。
可唯独，没有人问过他，朱雄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期待一段什么样的婚姻？
那种沉重的凉意，再次蔓延开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具体。
他似是站在一条早已规划好的轨道上，看着两侧的风景被一一安排妥当，而他自己，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步伐向前走。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一个被所有人爱着、关心着，却也同时被所有人——以爱之名——规划好每一步的‘皇太孙’？」
「徐妙锦、常清萱、刘玉筝……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正坐在某个厅堂里，听着长辈们讨论着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甚至恐惧？」
「这无关个人好恶，甚至无关那个将要共度一生的人是谁。这只是一道必须被解答、关于权力平衡与家族未来的政治算术题。而我，和她们，都是这道题里最重要的几个数字。」
「原来最深切的孤独，不是无人陪伴，而是置身于最亲密的关怀之中，却无人能触及你灵魂深处那座悄然冰封的孤岛。」
这阵清晰而冰冷的心潮，毫无保留地涌入了朱元璋的脑海。
朱元璋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政治算术题……数字……冰封的孤岛……」
孙儿心中那远超年龄的清醒、悲悯与疏离感，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朱元璋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仿佛生而知之、无所不能的孙儿，在展现出惊人智慧与担当的同时，内里也承载着一种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
这种孤独，甚至连他们这些至亲的关爱都无法完全驱散。
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混合着心疼、讶异、理解，以及更深沉的欣慰——在朱元璋胸中掠过。
他心疼孙子的早慧与痛苦，讶异于其思想竟如此深邃，理解那份被安排的无奈。
但最终，却也更欣慰于孙子能在如此年纪，便将个人情感与家国责任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能悲悯那些同样被安排的女子。
「咱的麒麟儿，真是苦了你了。」
朱元璋在心中暗叹一声，但这份动容旋即被更坚硬的决心所覆盖：
「可这条路，你必须走。这座江山，未来要靠你来扛。这‘孤独’，或许便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自古以来，帝王皆是孤家寡人，这是咱的路，亦是未来标儿和你的路！」
他没有出言打断，甚至没有改变脸上倾听讨论的表情，只是再看向孙子那微微低垂的侧影时，目光深处，除了帝王的考量与祖父的慈爱，又多了一层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托付与决断。
不知何时，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马皇后合上册子，看向朱元璋：“重八，看了这许多，你心中可有计较？这几家姑娘，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考量。”
朱元璋正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手指依旧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良久，方才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徐家丫头，家世才干都是顶尖，但徐家权势已重，需再掂量。”
“常家丫头，亲上加亲本是美事，但外戚之势，需有分寸。”
“刘家丫头，清贵是清贵，只是刘伯温已去，刘家如今人丁单薄，于稳固朝局助力有限。”
他一一评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邓愈那丫头，年纪尚小，且邓家如今……”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其余几家，或资历尚浅，或门第稍逊，或地域太远，暂不作首要考量。”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马皇后手中的册子上，缓缓道：“咱看，今日先初步定下三家，作为重点详查的对象。徐家、常家、刘家。这三家，各有优势，也各有不足。后续，妹子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再细细打听这三家姑娘的品性为人、日常言行，务必摸得清清楚楚。标儿和常氏，你们也多留心。”
“是，父皇。”朱标和常氏连忙应声。
“至于最终定哪一家......”朱元璋的目光转向朱雄英，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英儿，你也长大了。这三家，你自己也多思量思量。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但日后与你朝夕相对的，终究是你的妻子。有些事，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
「咱就先这么说着，至于大孙选谁，都看他自己。」
「咱倒是要看看这小子会选谁！亦是要看看、“听听”咱大孙会如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有限的“自主权”，让朱雄英微微一怔。
他抬眼看向皇爷爷，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丝不同于纯粹政治计算、属于祖父的考量。
“孙儿……遵旨。”他躬身应道。
心中那潭被沉重凉意浸透的死水，似乎被这意外而有限的许可，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自己……可以思量？」
「这不是真正的选择自由，更像是一道在限定范围内作答的考题。但无论如何，这不再是全然被动的接受了。」
三个名字，三种道路，在他脑海中开始有了更具体的重量：
「徐妙锦……相熟，能干，背后是如日中天却需警惕的军方顶级勋贵。这条路最是显赫，也最需手腕去驾驭平衡。」
「常清萱……亲情，牵绊，背后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外戚脉络，以及……那个无法言说的遗传隐忧。此路最近，却也可能是最深的泥潭。」
「刘玉筝……清名，文脉，背后是日渐式微却代表道统的清流文臣。这条路或许最是平稳，但也最是寡淡，难为臂助。」
「皇爷爷此举，究竟是真的想听听我的想法，还是另一种更深的考验？他要看的，是我对权势的渴望，对亲情的顾念，还是对朝局平衡的见解？」
那一丝微澜，渐渐扩散成纷乱的思绪。
最初的抗拒与凉意仍在，但一种属于他朱雄英自己、审慎权衡的冷静，开始悄然滋生。
这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一种带着痛感的责任与抉择。
朱元璋的耳中，清晰地传来了孙子这番迅速、冷静乃至冷酷的利弊剖析。
「好！」
他的心中几乎要喝彩出来，面上却纹丝不动。
「短短一息之间，便能将三家优劣、背后牵连看得如此分明，直指要害！咱这大孙，果然从未让咱失望！」
「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纠结，而是清醒地看到了每条路尽头的风景与荆棘。这份清醒，甚至比那些在朝堂上打滚多年的老臣还要透彻！」
朱元璋心中最后一丝因孙子之前“孤独”心声而产生的细微心疼，此刻被一种更为澎湃的欣慰与骄傲所取代。
他仿佛看到，一头幼狮正在仔细审视自己未来的领地，衡量着每一处猎场的风险与收益。
「考验？不错，这就是考验。咱就是要看看，在情、利、势、理之间，咱的麒麟儿，会如何权衡，又会如何选择。」
他更加期待了。
马皇后将册子小心收好，脸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好了好了，正事议得差不多了。菜都要凉了，快些用膳吧。英儿，你也别光顾着想，多吃些。”
常氏也连忙给儿子夹菜，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温馨。
朱允熥听得半懂不懂，此刻见大人们终于说完，立刻嚷着要吃那道清炖鹿筋。
殿内烛火依旧明亮，家宴继续进行。
但每个人心中，都装着不同分量的思量。
朱雄英默默吃着碗中的饭菜，味同嚼蜡。
徐妙锦、常清萱、刘玉筝……
三个陌生的名字，如同三颗种子，被强行埋入他的人生土壤。
他不知道哪一颗会发芽，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他只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被正式纳入了一条既定且关乎帝国传承的轨道。
而那点关于“知心人”的渺茫缅怀，在这庞大而精密的帝国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顽固地，在他心底最深处，闪烁着微弱而不甘的光。
窗外，夜色已浓。
坤宁宫的灯火，在深沉的夜幕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