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迎访问小米阅读
-
桌面快捷
-
加入收藏
桌面快捷
加入收藏
次日，文华殿的经筵课业照常进行。
今日讲授的是《资治通鉴》中关于前朝经济得失的篇章。侍讲学士引经据典，剖析盐铁专卖、均输平准之利弊。
朱雄英端坐聆听，心中却因昨日之事，对“利”之一字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课业一毕，侍讲学士告退，殿内便只剩下朱雄英与他的六位勋贵子弟伴读。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徐增寿是个藏不住话的直肠子，第一个凑到朱雄英身边，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道：“殿下！您可真是这个！”他悄悄竖了下大拇指。
“昨日家母收到银票，仔细数了三遍，整整十九万三千二百五十两！这才多久？臣家当初投的那二十万两本金，连本带利回来了，甚至还赚了几万两，照着这个势头，日后简直不敢想！家母再三叮嘱我，日后定要死心塌地跟着殿下办事，绝无二话！”
他拍着胸脯，语气真挚无比。
其他几位伴读闻言，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激动与感激。
各家当初略有疑虑，诸番权衡利弊，投资入股，却没想到竟如此之快收回股本，如今无一不是赚得盆满钵满，远超预期。
“殿下恩德，臣等没齿难忘！”郭镇稳重些，拱手一礼，眼中却同样闪着光。
冯诚也笑道：“家父昨日得知消息，连饮了三杯酒，说跟着殿下，比在战场上砍鞑子来得还痛快！”（冯诚乃冯胜之侄，冯胜无子。）
其余几人亦是纷纷开口，表达着家族的感激和誓死追随的决心。
朱雄英面带微笑，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面孔，心中了然。
「徐增寿这小子，真是个妙人。心直口快，看似鲁莽，却每每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表露心迹，是个好“托儿”。」
「郭镇沉稳，冯诚跳脱，其余几人或敬畏，或热切……反应不一，却都真实。这背后，折射的是他们各自家族对东宫、对本王的态度。」
「欣喜感激是真，但更多的，恐怕是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以及依附东宫所能带来的长远好处。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治大国如烹小鲜，无非财、权、欲三字。」
「如今，本王以‘财’字开路，已将这些勋贵子弟，乃至其背后的家族，绑上了东宫的战车。日后，只要拿捏好尺度，恩威并施，何愁他们不尽力？又何须害怕他们不投鼠忌器？」
想到此，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手虚按一下，殿内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兄弟言重了。”朱雄英语气平和，“你我既是君臣，亦是同窗。富贵与共，乃分内之事。日后，还需诸位鼎力相助，共襄盛举。”
“愿为殿下效死！”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干劲。
又闲话嬉闹片刻，众人方各自告辞离去。
待伴读们都离开后，朱雄英整理了一下衣袍，如往常一样，前往乾清宫向皇爷爷朱元璋请安。
步入东暖阁时，太子朱标果然也在，正与朱元璋对着摊开的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低声商议着什么。
舆图上，许多府州县被朱笔做了标记，旁边还堆着几份打开的奏章，显然是在讨论如何运用那笔巨款，推行此前因财力匮乏而搁置的诸多要政，如水利修缮、边镇加固、驿道拓宽等。
“孙儿参见皇爷爷，父王。”朱雄英上前行礼。
“英儿来了，平身。”朱元璋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但朱雄英敏锐地察觉到，那笑意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朱标也温和地点点头：“课业可还顺利？”
“回父王，一切顺利。”朱雄英答道。
朱元璋示意朱雄英近前，指着舆图上的几处标记，简单说了几句关于拨款兴修水利的打算，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向朱雄英，语气变得有些深沉：
“英儿，你此次拍卖，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解了燃眉之急，咱心甚慰。然……”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眉头微蹙：“昨日咱与你父王核算良久，三千八百余万两白银，实乃旷古未有之巨利。欣喜之余，咱这心里，却也有些……不踏实。”
朱标闻言，也收敛了笑容，看向儿子，眼中流露出类似的担忧。
朱元璋继续道：“咱起于微末，深知民间疾苦。历来朝廷岁入，主要仰赖田赋丁税，取之于民，用之于国，虽数额有限，然根基稳固。如今，仅凭拍卖几个‘名额’，一日所得，竟远超国库一岁之入，近乎……近乎点石成金。此利……来得是否太易？太快？”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朱雄英：“咱知你素有奇思，此法亦能富国。然，长此以往，商利滔天，是否会致使民间重利轻义，追逐奇巧，而荒废根本之农业？朝廷过度依赖商利，是否会如饮鸩止渴，动摇国本？咱……不得不忧啊。”
朱雄英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皇爷爷的担忧。
这是根植于农耕文明本位、深受儒家“重农抑商”思想影响的帝王，在面对突如其来、远超传统认知的巨额商业利润时，所产生的本能警惕和深层焦虑。
他并非不喜其利，而是忧其源，惧其变。
「皇爷爷所虑，深谋远虑，切中要害。商业资本若失控，确能侵蚀社会根基。但，因噎废食，亦不可取。」
「关键在于引导与控制，将这股力量纳入为国所用的轨道。」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恭敬而坦然，迎向朱元璋审视的目光，清晰答道：“皇爷爷圣虑深远，孙儿敬佩。皇爷爷所忧，孙儿亦曾思之。”
“哦？你且说说看。”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朱标也凝神细听。
朱雄英不慌不忙，条分缕析：“孙儿以为，皇爷爷之虑，关键在于‘本’与‘末’，‘利’与‘害’之辨。”
“首先，重农乃立国之本，此乃万世不易之理。孙儿此前进献之新式纺车、番薯、土豆等物，其首要目的，便是提升纺织效率，增加粮食产量，使民有衣有食，固本培元。此次拍卖所得巨利，孙儿亦主张优先用于兴修水利、赈济灾荒、抚恤将士，此皆固本强基之策，何曾动摇根本？”
朱元璋听着，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但紧绷的嘴角似乎缓和了一分。
“其次，商业并非洪水猛兽，实为互通有无、繁荣经济之血脉。若善加引导，其利有三。”
朱雄英伸出三根手指，“一曰‘增国用’。如今北疆未靖，百废待兴，处处需钱。若无此巨利，许多利国利民之策，只能空谈。商利可控，则国库充盈，办大事，抗风险之能大增。”
朱元璋目光微动，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点，似是认可此说。
“二曰‘促流通’。商人南货北运，东货西输，可使物尽其用，地尽其利。朝廷亦可借助商路，调控物资，平抑物价，惠及百姓。”
一旁的太子朱标眼中露出深思之色，缓缓点头。
“三曰‘引方向’。如今之利，源于新式纺车。此乃昭示天下，唯有创新技术、提升效能，方能获厚利。如此，则能引导民间才智、钱财投向有益国计民生之实处，如改进农具、兴修水利、开拓航路，而非沉溺于投机囤积。此非‘重利轻义’，实为‘以利导善’。”
听到此处，朱元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
他最后总结道：“故，孙儿以为，朝廷所需，非简单‘抑商’，而应是‘驭商’。制定律法，划定边界，约束其行；课以重税，取其利而济国用；更重要的，是掌控如盐、铁、粮、布等关乎国计民生之命脉行业，如同掌控军权一般，将最大的商业力量牢牢握于朝廷手中。如此，则商贾之力，可成为强盛国家之助力，而非祸乱天下之根源。”
朱雄英一番话，引经据典，结合现实，既肯定了朱元璋的担忧，又提出了更具建设性的“驾驭”而非“抑制”的思路。
暖阁内一时寂静。
朱元璋目光深邃，手指在御案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显然在仔细咀嚼孙儿的话。
朱标眼中则异彩连连，显然被儿子的见解所打动。
半晌，朱元璋缓缓开口。
他此前微蹙的眉头已然舒展，目光却不再迷茫，而是重新变得锐利如炬，语气复杂，却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沉凝：
“‘驭商’……‘掌控命脉’……‘以利导善’……英儿，你这话……倒是给咱劈开了一层迷障啊”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或许，咱是该换个想法了。这商贾之力，若真能如臂使指，确是一把利器。好！此事，容咱再细细思量。英儿，你很好，能看到这一层，很好！”
朱雄英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皇爷爷虽然不会立刻完全转变观念，但至少，思想的坚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躬身道：“孙儿浅见，仅供皇爷爷参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