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坐在边防哨所的了望塔上,指尖抚过胳膊上那道淡金色的螺旋纹。晨光透过铁丝网的缝隙照在纹路上,金纹竟泛起流动的光泽,像有细碎的金沙在皮肤下游走。远处的界河泛着粼粼波光,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暗红藤蔓——那是归乡子的枝条,昨夜大部队出发后,它们就顺着水流往缅北方向蔓延,在水面织成道若隐若现的通路。
“在看什么?”张叔端着两缸热茶爬上塔,军靴踩在铁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刚接到前方通报,先头部队已经摸到矿洞外围了,归乡子的藤蔓帮了大忙,那些蚀骨藤像见了亲娘似的,根本没拦着。”
阿力接过搪瓷缸,掌心被烫得发麻,却没松手。茶水里飘着几片薄荷叶,是张叔从哨所后园摘的,清香混着茶碱的苦,让他想起刀兰用薄荷叶包伤口的样子。“张叔,你说……它们真的能分清敌我吗?”他望着河面上的暗红藤蔓,“归乡子和蚀骨藤,不都是藤吗?”
张叔往嘴里灌了口茶,喉结滚动着:“老辈人说,万物有灵。蚀骨藤吸了太多怨气,早就成了凶物,但归乡子是用念想养出来的,根里带着人味儿,就像……就像咱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回家’二字,再野的东西见了,也得怯三分。”他指了指阿力胳膊上的金纹,“你这印记,现在可是宝贝,刚才法医来看了,说这纹路能和归乡子产生共鸣,就跟给藤蔓装了导航似的。”
阿力低头看着金纹,突然觉得它烫了一下。顺着金纹指引的方向望去,界河对岸的雨林里,隐约有红光闪烁,像无数支火把在移动。他掏出怀里的骨哨——那是昨夜从翡翠青光里捡回来的,原本断裂的骨哨竟自动拼合,螺旋纹里嵌着细碎的翡翠碴,在阳光下泛着莹光。
“是先头部队在发信号。”张叔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们说矿洞入口的蚀骨藤突然疯长,归乡子的藤蔓被缠得死死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催。”
阿力的心跳骤然加速,骨哨在掌心剧烈发烫,金纹的流动速度也快了起来,像条急于挣脱皮肤的小蛇。他想起刀兰日记最后一页的话:“血藤契的源头在矿洞最深处的祭坛,那里供奉着‘藤母’,是所有蚀骨藤的根,藤母不死,烙印不灭。”
“我得过去。”阿力猛地站起身,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来,溅在金纹上,竟被纹路瞬间吸收,“藤母在召唤蚀骨藤,只有我这印记能镇住它。”
张叔一把拽住他:“胡闹!大部队都没敢贸然进洞,你去送死吗?”
“刀兰姐的骨哨能和藤母沟通。”阿力举起骨哨,螺旋纹里的翡翠碴突然亮起,“她在日记里画过祭坛的样子,藤母就缠在尊石像上,石像手里握着块血玉,那是藤母的心脏。只要用骨哨敲碎血玉,蚀骨藤就会失去活性。”他看向界河上的暗红藤蔓,“归乡子已经铺好了路,它们在等我。”
张叔盯着他胳膊上的金纹看了半晌,突然松开手,从腰间解下把军用匕首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当年在老山前线用的,开了刃,能劈藤。记住,到了祭坛,别回头,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一、藤路
归乡子的藤蔓在界河上织成了座临时浮桥,暗红的枝条相互缠绕,银刺朝外,形成天然的护栏。阿力踩在藤蔓上,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像踩在活物的背上。金纹指引着方向,藤蔓自动为他分开通路,那些银刺在靠近金纹时会轻轻颤动,像是在行礼。
越往雨林深处走,蚀骨藤的气息就越浓。黑紫色的藤须从树冠上垂下来,像无数条绞索,却在距离归乡子浮桥半米处停住,吸盘里的眼珠死死盯着阿力,怨毒的目光几乎要把人刺穿。
“呜——”阿力吹响骨哨,低沉的哨音在林间回荡。蚀骨藤的藤须猛地绷紧,却没再往前,显然是骨哨上的气息暂时镇住了它们。他加快脚步,金纹的光泽越来越亮,在前方的雾气里映出个模糊的轮廓——是矿洞入口,洞口被蚀骨藤缠成个巨大的茧,暗红的归乡子藤蔓正从茧的缝隙里往里钻,像在与黑紫色的藤须拔河。
“这边!”洞口传来喊声,是先头部队的侦察兵,他正被缠在一棵榕树上,蚀骨藤的吸盘已经吸住了他的军装,“藤母好像知道你要来,刚才突然放出股瘴气,好多弟兄都晕过去了!”
阿力冲到榕树前,骨哨对着缠人的蚀骨藤一吹,那些黑紫色的藤须果然松了松。他趁机用工兵铲劈断藤须,绿汁溅在脸上,竟被金纹的光泽挡开,没留下半点痕迹。“其他人呢?”
“在洞里面,被瘴气困住了。”侦察兵抹了把脸,指着洞深处,“瘴气里有东西在喊人的名字,听着像……像牺牲的弟兄!”
阿力的心沉了下去。刀兰日记里提过,藤母能吸收死者的残魂,将其化作幻象引诱活人,当年老陈就是被这招骗进了地道深处。他握紧骨哨,金纹在胳膊上烫得厉害,像在提醒他保持清醒。
二、祭坛
矿洞深处弥漫着淡紫色的瘴气,吸入一口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开始出现幻象。阿力看见阿武朝他招手,说妈已经做完手术,正在家里包粽子;又看见刀兰坐在篝火旁磨骨哨,指尖的血滴在哨身上,开出朵鲜红的花。
“别回头。”他咬着舌尖,血腥味让幻象淡了些。骨哨在掌心发烫,指引着他穿过瘴气,往矿洞最深处走。脚下的归乡子藤蔓越来越粗,银刺泛着冷光,将试图靠近的蚀骨藤刺得节节败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里透出红光。阿力拨开最后一道藤帘,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是座巨大的祭坛,中央立着尊石像,石像的脸被蚀骨藤缠得看不清,只能看见它高举的右手,手里握着块拳头大的血玉,红光就是从玉里透出来的。
而缠绕在石像上的,就是藤母。它比普通的蚀骨藤粗十倍,藤身布满了人脸状的瘤子,每个瘤子都在开合着嘴,发出细碎的呻吟,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泣。归乡子的藤蔓正从祭坛四周往石像上爬,却被藤母的藤须死死缠住,暗红与黑紫交织,像两条缠斗的巨蛇。
“终于来了……”个沙哑的声音从藤母的瘤子里传出来,像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带着金纹的孩子……把你的血给我,我就让他们回家……”
阿力的眼前突然闪过幻象:老陈牵着刀兰的手往洞外走,阿武背着行李在界碑旁等他,妈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挥着块红布。这些幻象太过真实,连妈的皱纹里沾着的面粉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力……回来啊……”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小时候他贪玩晚归时的呼喊。
阿力的脚步顿了顿,骨哨差点从手里滑落。就在这时,胳膊上的金纹突然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幻象瞬间破灭。他看见石像脚下堆着累累白骨,其中一具的手腕上,戴着串熟悉的铜钱手链——是刀兰的!
“你骗不了我!”阿力怒吼着举起骨哨,金纹的光泽与祭坛上的血玉产生共鸣,发出刺耳的嗡鸣。藤母的瘤子们突然剧烈扭动,发出痛苦的尖叫,那些人脸状的纹路开始扭曲,露出底下真实的面目——是无数被吞噬者的脸,包括老陈、阿武,还有刀兰,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怨毒,只有解脱的期盼。
三、玉碎
归乡子的藤蔓趁着藤母惨叫的间隙,猛地向上攀爬,银刺扎进藤母的主茎,分泌出透明的汁液。藤母的藤须疯狂舞动,将归乡子的枝条勒得咯咯作响,却挡不住汁液的侵蚀,黑紫色的藤身开始一点点枯萎。
“拦住他!”藤母的声音变得尖利,石像手里的血玉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照在阿力身上。他感觉金纹像是被点燃了,灼烧感顺着血液蔓延到心脏,眼前阵阵发黑。
“刀兰姐,借你的骨头用用!”阿力对着骨哨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掷向血玉。骨哨在空中划过道金色的弧线,螺旋纹里的翡翠碴与金纹的光泽融为一体,竟在半空中化作把锋利的骨刃。
“不——!”藤母发出绝望的嘶吼,所有的藤须都朝着骨刃缠去,却被归乡子的藤蔓死死挡住。
“砰!”
骨刃与血玉相撞的瞬间,血玉突然裂开,鲜红的汁液喷涌而出,溅在藤母的主茎上。那些人脸状的瘤子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个个炸开,露出里面细小的白骨——是被吞噬者的指骨。
藤母的主茎开始迅速枯萎,黑紫色的藤须失去光泽,像晒焦的麻绳纷纷脱落。石像失去了藤蔓的支撑,轰然倒塌,露出后面的景象——是条通往外界的暗道,阳光从洞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阿力瘫坐在地上,金纹的光泽渐渐褪去,只留下道淡金色的印记。归乡子的藤蔓爬上祭坛,将散落的白骨轻轻托起,顺着暗道往外送,像在护送一群迟到的归人。
“回家了……”阿力望着暗道尽头的阳光,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刀兰走在最前面,手腕上空空的,铜钱手链不知掉在了哪里;老陈举着矿灯,照亮了暗道的台阶;阿武冲他咧嘴笑,露出颗缺角的门牙;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都朝着阳光的方向走去,身上的蚀骨藤痕迹正在一点点消失。
刀兰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骨哨,轻轻放在他手里:“我们先走一步,在界碑那边等你。”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透明,最后化作片薄荷叶,落在阿力的金纹上,瞬间被吸收。
阿力握紧骨哨,跟着归乡子的藤蔓往暗道外走。矿洞外,先头部队的弟兄们已经苏醒,正对着漫天飞舞的白骨落泪。归乡子的藤蔓在他们身上轻轻拂过,蚀骨藤留下的烙印像冰雪般消融。
界河上的浮桥依旧,归乡子的藤蔓已经蔓延到了对岸的哨所,暗红的枝条上开出了细碎的白花,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阿力站在界碑旁,看着那些白骨顺着藤蔓铺成的路往这边走,在阳光下渐渐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空气中。
张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新沏的薄荷茶:“法医说,血玉碎了之后,所有的蚀骨藤都会失去活性,那些被烙印的人,以后再也不用怕被追踪了。”
阿力接过茶杯,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枚永不褪色的勋章。他知道,藤母虽然死了,但蚀骨的痛不会消失,那些埋在缅北的白骨,那些刻在心里的名字,会永远提醒着活着的人——回家的路有多难,守护的意义就有多沉。
归乡子的藤蔓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蔓延,暗红的枝条上,白花越开越盛,像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路。阿力望着缅北的方向,那里的雨林在阳光下泛着勃勃生机,再也看不到黑紫色的蚀骨藤,只有归乡子的金白花海,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说:
“别怕,路通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困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