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尤卡坦半岛的奇琴伊察城已在一种燥热的肃穆中苏醒。
今日是库库尔坎金字塔最重要的祭祀日,雨季将至,羽蛇神需要鲜血的滋养,大地才能吐出鲜嫩的绿色。
金字塔下的广场上,人头攒动。
贵族们戴着绿松石镶嵌的头饰,祭司们披着五彩金刚鹦鹉羽毛织成的斗篷,平民则赤着脚,皮肤上涂抹着赭石与朱砂的纹路。
大祭司伊察姆纳立于金字塔第九层祭坛之上,手中的黑曜石匕首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幽光。
在他身后,三名来自西边玛雅藩城邦的战败俘虏被绑在石柱上,气息微弱,眼神空洞。
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库库尔坎将饮下鲜血。”
伊察姆纳苍凉的声音通过传声孔洞在广场上空反复回荡:
“羽蛇展翼,甘霖降临。”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种不同于任何自然声响的嗡鸣自天际压下。
不是雷声,不是风声,更像一千张青铜编钟被同时敲响后的余韵。
所有人本能地抬头,呼吸瞬间停滞。
天空……碎了。
并非碎裂,而是如同蜂蜜滴入清水,泛起金色涟漪,一只巨鸟的轮廓从中缓缓浮现。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最纯粹的阳光凝聚而成,三足踏虚,羽翼舒展时洒落的光尘蒸腾晨雾,尾翎拖曳出的流火在空气中留下灼热的痕迹。
「《山海经?大荒东经》有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中有金乌,载日而行。”」
正是栖于扶桑、载日而行的神鸟,金乌。
金乌静静悬停在玛雅人最神圣的建筑之上,没有啼鸣,没有动作,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言,金字塔顶端那尊羽蛇神石雕,在它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粗糙拙劣。
天道光团自金乌身侧浮现并迅速膨胀,化作一轮柔和的光晕笼罩全城,每一个玛雅人脑海中同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并非玛雅语,却直抵灵魂深处,让他们“听懂”。
【仰望者,听真言。】
声音平静,带着规则运转的不可违逆。
【汝等世代跪拜之羽蛇神,非是真神,乃天象投于石阶之影,星辰运行之巧合。】
广场之上一片死寂,有人下意识捂住耳朵,却惊恐地发现声音像是从脑海里生长出来的。
【以活人之血,饲光影之戏,愚也。】
“这是对羽蛇神的亵渎!”
伊察姆纳率先反应过来,高举黑曜石匕首,须发皆张。
“守卫!射下这怪鸟!”
羽林卫队搭箭张弓,骨镞箭矢雨点般射向天空,尚未触及金焰十丈之外,便无声无息地汽化,连灰烬都不曾落下。
金乌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吾名金乌,载日巡天,乃太阳之本源。】
声音继续,金乌其中一足微微一动。
没有火焰喷发,没有爆炸轰鸣。
但金字塔四周,那片已经播种、尚未发芽的玉米田忽然活了。
泥土翻涌,嫩绿的苗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抽高、展叶,本该一个月完成的生长,在十次呼吸内走完。
玉米苗挺立如矛,叶片宽大翠绿,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叶缘还挂着晨曦凝结的露珠。
【真神赐福,无需颅骨盛血,只需阳光雨露。】
声音在此刻注入了第一丝温度。
【摒弃石刃剖胸之陋习,可得日神真佑。
五谷丰登,非因血浸祭坛,乃因天地有序,人力勤勉。】
祭坛之上,伊察姆纳手臂僵在半空,手中黑曜石匕首距离最近一名战俘的胸膛只有三寸。
“大祭司……”
城主坎库尔两股颤颤,玉冠上的羽毛随之抖动。
“那玉米……那玉米真的……”
真的在生长。
又不止在生长。
那片玉米田绿得发亮,绿得不真实,像是把雨林最精华的生机都浓缩在了这几亩地里。
围观的人群中,一位老农深深俯身,双手插入泥土,捧起一株玉米苗,潸然泪下。
“这是幻象!”
伊察姆纳无能狂怒,却已失去最初的底气。
“羽蛇神会降怒的!”
金乌微微侧首,那巨大的、由光构成的眼瞳第一次“看”向了祭坛。
没有愤怒,没有威慑,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如同人类看着蚂蚁举起草叶,无关善恶,只是客观的“看见”。
而后,一缕细如发丝的金焰自金乌羽尖飘落,轻轻落在三名战俘身上,没有丝毫灼烧感,绳索寸寸断裂,其皮肤被捆绑的淤痕在金焰拂过刹那悄然消散。
战俘们茫然地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本该被剖开,此刻却完好无损。
与此同时,玉米田再次发生变化。
那些已经长到半人高的玉米,顶端抽出了穗须,腰间鼓出了苞谷。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苗到穗,再到饱满的玉米棒。
甚至不是一株,而是整片田。
“神迹……”
人群中,一位老妇人喃喃自语,她手里还捧着准备献给羽蛇神的陶罐,罐里的鲜血早已凝固。
“不用流血……也能丰收的神迹……”
伊察姆纳的脸色从惨白变成死灰,在他的信仰体系里,神明需要鲜血滋养,需要痛苦取悦,需要死亡证明虔诚。
可眼前这只发光的怪鸟,它赐予生命,治愈伤痕,让粮食在瞬间成熟,这完全颠覆了他数十年来“神与人之契约”的认知。
那位老农第一个跪下来,五体投地,额头紧贴湿润的泥土,向着那片奇迹的玉米田,向着空中悬停的金乌,喉咙里挤出呜咽般的祷词。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平民们像被风吹倒的麦浪,成片跪下。
他们不懂天文,不懂政治,但他们懂土地。
懂得一株玉米从播种到收获需要多少汗水,懂得饥荒来临时易子而食的绝望。
而现在,神赐的丰收就在眼前,不需要他们献出子女的心脏。
贵族的抵抗更久一些,但崩溃得也更彻底。
坎库尔颤巍巍地摘下翡翠玉冠,双手高举过头,深深跪拜下去:
“太阳真神……奇琴伊察……愿臣服……”
伊察姆纳强撑着站在那里,握着黑曜石匕首的手青筋暴起,眼神挣扎,毕生信仰与眼前神迹几乎要将他撕扯开来。
他看向金乌,金乌也“看”着他。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只鸟不在乎他的信仰,不在乎他的挣扎,它只是在那里,如同太阳每天升起,你信或不信,它都照耀大地。
匕首“当啷”坠地,他缓缓跪倒,额头重重触地,声音干涩沙哑:
“伪信者……伊察姆纳……乞求真神……宽恕。”
天道光团表面浮现出玛雅象形文字,每一个字符都燃烧着赤金火焰,悬浮在金字塔四面,让全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清晰看见。
【活人献祭,此刻永绝,违者尝尽天灾**,万物归寂。】
【羽蛇伪信,可存其形,不可行其实。
石刻改记天文农事,不得再刻颅骨血祭。】
【此城归附大宋文明体系,享历法升级、农技改良、建筑赋能。
尽献观测数据、雨林物产、劳役人力。】
【明日辰时,文明执政官晏安携大宋扶贫天团抵此,尔等须开城门,备净室,奉诚心。】
【她若蹙眉,尔等难安。
她若展颜,此城可兴。】
文字持续燃烧了整整一刻钟。
没有解释,没有谈判,没有条件。
只有陈述,只有规则,只有后果。
“祂……”
坎库尔喉咙干涩:
“祂没有现身……”
“这才是最可怕的。”
伊察姆纳声音发颤:
“如果祂愿意现身,至少我们还知道该向谁跪拜。
可祂连面都不露,只是让一只鸟、一个光团,就碾碎了我们千年的信仰……
我们甚至不配见祂……”
千里之外的亚马逊河上游,玄武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岛屿,在宽阔的河面上缓缓漂流。
樊星澜躺在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龟甲上面,枕着一个用棕榈叶临时编的垫子,悠闲地翘着脚,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很好,基础震慑完成!”
她满意点头,眼前仅她一人可见的光幕播放着奇琴伊察的实时画面。
“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而后耸耸肩。
“算了,对付玛雅人就得下猛药。
他们那套血祭传统太根深蒂固了,不像印加人主要是自然崇拜……
不把旧信仰砸得粉碎,安安后续工作会很累的。”
随即她从怀里掏出几支巨嘴鸟尾羽,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羽毛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渐变色彩,从宝石蓝到翡翠绿,再到尾端的绛紫色。
“这个颜色安安应该喜欢……她穿那件月白常服的时候,簪上这个一定好看!”
樊星澜嘴角不自觉翘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羽毛。
“不过得先处理一下,做点防腐……
回头让天道扫描一下结构,看看能不能用丝绸仿制出类似光泽的布料,给安安做件新披风~”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向河面。
河水浑浊而汹涌,卷着枯枝、落叶、偶尔还有整棵被冲倒的树木。
玄武似乎很享受这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四足轻轻划动,保持着平稳的漂流。
“话说森蚺到底在哪里啊……”
樊星澜鼓起脸,一脸怨念:
“我都在这条河上漂了好几天了,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那些探险故事里不是动不动就出现十米长的巨蟒吗?骗人!”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河水,指尖触水的刹那,周围十米内的河面忽然平静下来,浑浊的泥沙迅速沉淀,河水变得清澈见底。
一群色彩斑斓的小鱼好奇地游过来,在她手指周围打转。
“去去去,没吃的。”
她挥挥手,小鱼一哄而散,河面恢复原状。
樊星澜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飘过的云朵,一朵像兔子,一朵像绵羊,一朵……像安安低头看书时的侧脸。
她忍不住笑起来。
“哎呀,怎么什么都像她~”
她搓搓脸,试图压下内心悸动。
“樊星澜你有点出息行不行!这才分开几天……”
但嘴角的弧度怎么压也压不住。
她从龟甲上坐起来,双腿垂在边缘,足尖轻轻点着水面。
亚马逊河蒸腾的水汽带着植物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息,远处雨林深处传来猿猴的啼鸣、鹦鹉的尖啸,还有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低沉的呼噜声。
这就是她所“创造”的世界的一部分。
混乱,野蛮,生机勃勃,遵循着最原始的食物链与生存法则。
而她此刻坐在这里,想着的是如何让另一片大陆上的文明少流点血,如何让那个人少皱几次眉。
“主神大人,奇琴伊察初步反馈已汇总。”
天道光团返回汇报:
“城主坎库尔与大祭司伊察姆纳已发布四条命令,释放战俘、拆除祭坛、召集贵族、仿建驿站。
平民情绪恐慌与期待并存。
祭司阶层分裂为三派,激进派主张拼死抵抗,温和派建议观望,改革派已开始研究玉米田的变异原理。”
“呵,研究……”
樊星澜轻哼一声:
“他们能研究出什么?那是我直接调整了植物时间流速和养分吸收效率,顺便编入了一段共生基因序列。
等安安来了,才会教他们真正的堆肥、轮作、育种农业科学,那才是可持续的。”
她顿了顿,又问:
“有试图反抗的吗?”
“目前没有,玉米田转瞬丰收的效果过于震撼,所有目睹者均处于认知崩溃边缘。
预计今夜会有小规模密谋,但不成气候。”
“嗯,那就行。”
樊星澜躺了回去,闭上眼随意摆摆手。
“明天安安到的时候,场面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
恐惧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们该开始琢磨投靠大宋能捞到什么好处……
人性嘛,都一样。”
玄武漂进一段相对平缓的河湾,两岸是遮天蔽日的雨林,藤蔓如巨蟒垂落,兰花在树冠间绽放,一群红吼猴在枝头跳跃,好奇地看着河面上这艘“龟形巨舰”。
“老玄,准备返程吧。”
她拍拍身下的龟甲:
“威慑阶段结束了,该回去看看印加那边怎么样了……
顺便把安安明天要用的资料再整理一遍,玛雅人的历法体系、建筑结构、社会分层……
对了,还有他们用可可豆当货币的习惯,这个得提前想好怎么对接大宋宝钞……”
“回去的路上,绕道去安第斯山脉南侧看看,把那几种抗病性很强的野生土豆挖点样本带回去,给安安当个小惊喜~”
玄武缓缓调转方向,庞大的身躯破开水面,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圈圈涟漪向两岸荡开。
樊星澜回头望了一眼雨林深处:
“森蚺啊森蚺,这次没见到你,算你运气好!
下次我带安安一起来找你……到时候你可要出来露个脸,不然我就让青龙把整条河的水都抽干,看你还往哪儿躲!”
她说这话时带着点孩子气的威胁,眼里却满是笑意。
光是想到和安安一起来,就已经足够让她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