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生殿那夜被慕容芷劝谏后,李存勖确确实实收敛了许多。他将大部分精力重新投注于军国大事之上,连续数日召集重臣议事至深夜,批阅奏章也勤勉了许多。北疆的防务部署、河东的赈灾钱粮、各地藩镇的动向汇总……一件件一桩桩,都需要他这位大唐天子圣心独断。慕容芷常伴在侧,或红袖添香,或适时提出一些颇有见地的建议,帝后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晋阳时,那种携手并进、共克时艰的状态。
然而,国事的繁重与紧绷的神经,终究是消耗人的。连续近一月的勤政,让李存勖眉宇间添上了明显的疲惫,即使是在最暖和的春日午后,他的眼底也时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
这一日,用罢午膳,李存勖习惯性地走向御书房,准备继续处理那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疏。殿外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将殿前的汉白玉台阶照得一片温润光泽。柔和的春风拂过庭院,带来了新叶的清香和远处隐约的花香,拂在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慕容芷跟随在他身侧,敏锐地察觉到他步履间的沉重。她停下脚步,柔声唤道:“陛下。”
李存勖回头,眼中带着询问。
慕容芷微微一笑,指了指殿外那片灿烂得几乎有些耀眼的阳光:“陛下勤政,日理万机,实乃万民之福。只是,春光大好,最是怡人。陛下连日辛劳,何不暂歇片刻,到御花园中走一走?一来疏散筋骨,舒缓精神;二来,也赏一赏这宫中的春色。臣妾听闻,今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极好。”
她的提议合情合理,语气温婉,带着纯粹的关切。李存勖望着殿外明媚的春光,再感受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肩颈和昏沉的头脑,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皇后有心了。也好,便去走走。”
他没有带太多仪仗,只让几名贴身内侍和宫女远远跟着,与慕容芷并肩,信步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与沉重,此刻的李存勖,穿着常服,眉眼间的凌厉也似乎被春风柔和了几分,更像一个出来踏青散心的富贵闲人。慕容芷走在他身侧,衣袂轻扬,脸上带着浅淡而安宁的笑意。
御花园内,果然春意正浓。各色花卉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蜂飞蝶舞。尤其是牡丹园中,姚黄魏紫,争奇斗艳,碗口大的花朵在阳光下舒展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富丽堂皇,不愧花王之称。李存勖负手缓行,看着满园生机勃勃的景象,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新鲜空气,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皇后说得对,是该出来走走。”他侧头对慕容芷笑道,语气轻松,“整日困在殿中,对着那些烦心事,人也快闷坏了。”
慕容芷含笑应道:“陛下心系天下,偶得闲暇,赏花怡情,亦是养身之道。”
两人正说话间,绕过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前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那声音起初很微弱,混杂在风声与远处宫人的细语中,并不真切。但随着他们走近一处倚着假山、旁有溪流的小亭附近时,乐声逐渐清晰起来。
是琵琶。
弹奏的并非什么激昂的曲子,而是一段旋律颇为婉转清丽的小调,似乎带着江南水乡的韵味。弹奏者的技法算不得多么高超绝伦,但难得的是指法干净,节奏稳定,更隐隐透出一股小心翼翼的专注,仿佛生怕弹错了一个音。
李存勖脚步微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他听惯了宫中那些顶尖乐师的演奏,技艺精湛,情感丰沛,却很少在这种非正式场合、在御花园深处,听到如此……“素”的琵琶声。没有刻意的炫技,没有过分的情绪渲染,就是那么清凌凌、脆生生地响着,倒和这春日午后的闲适气氛颇为相合。
慕容芷也侧耳倾听,她听出了这琵琶声中的一丝拘谨,也听出了那尽力维持的平稳之下,隐约的紧张。
乐声正是从假山背后、溪流旁的一块稍平坦的青石处传来。李存勖起了好奇之心,示意身后跟随的人噤声,自己则放轻脚步,与慕容芷一同,悄悄绕过假山。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帝后二人都略感意外。
只见一个穿着净乐司低等伶人服饰的少年,正背对着他们,盘膝坐在青石上。他怀里抱着一把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琵琶,正低头专注地弹奏着。阳光透过旁边疏朗的花树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身形单薄,侧脸的轮廓尚显稚嫩,但弹奏时的神情却异常认真,微微蹙着眉头,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了那几根丝弦之中。
正是郭从谦。
他显然没有发现帝后的到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练习里。这段旋律他似乎还不是很熟练,偶尔会停顿一下,思考片刻,再重新开始。他的手指并不特别修长灵活,甚至因为常做粗活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按弦拨弦的姿势,却隐隐有了一丝章法,显然是受过一些基础指导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