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春夜,依旧残留着冬日未尽的料峭。冷宫所在的偏僻角落,更是寒气透骨,连月光洒下来都显得清冷稀薄。浣衣局早已沉寂,白日里喧嚣的捶打声、水流声、呵斥声都已消失,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和干枯藤蔓发出的呜呜声响,如同鬼泣。
苏舜卿值完了夜班最后一次巡查水缸(防止结冰),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慢慢走回她与众多宫女挤住的大通铺房舍。她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被拉得细长,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就在她即将拐进通往住处的狭窄巷道时,一个黑影猛地从墙角阴影里窜了出来,险些撞到她。
“谁?!”苏舜卿猛地停步,低喝一声,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本能的警惕。她迅速后退半步,背靠冰冷的墙壁,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袖中的半截磨尖的簪子——这是她在冷宫里唯一的防身之物。
“苏姐姐!是……是我!郭从谦!”黑影连忙压低声音回应,声音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急切。
灯笼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来人的脸。果然是郭从谦。但他此刻的模样却与平日大不相同。身上那套净乐司统一发放的、洗得发白的灰褐色短褐不见了,换上了一件面料稍好、颜色也更鲜亮些的青色圆领袍,虽然式样简单,却显然是“上台面”的衣服。只是这身衣服此刻有些皱巴巴的,沾了些尘土,衣角甚至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水渍(或许是酒?)。他的头发也重新梳理过,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比平日整齐许多,但额前几缕碎发却凌乱地贴在冒着冷汗的额角。
最重要的是他的脸色。白日里那份因为学习琴艺而时常焕发的神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度的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收缩,里面盛满了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恐、后怕,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苏舜卿蹙起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这身不寻常的装扮和失魂落魄的状态,“怎么回事?这身衣服哪来的?净乐司今日有差事?”
“差事……差事……”郭从谦喘着气,回头紧张地望了望来路,仿佛怕有什么人追来,然后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苏姐姐,我……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苏舜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进来说。”她示意郭从谦跟上,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更加偏僻、堆满废弃杂物的墙角。这里背风,也远离任何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只有头顶一小方惨淡的夜空。
站定后,郭从谦似乎才稍微缓过气,但身体仍在细微地颤抖。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
“今儿……今儿晌午后,司里突然乱糟糟的。说是……说是长生殿那边临时要排新曲,陛下晚上要听,可原先定好的几个弹琵琶的好手,不知怎的,一个吃坏了肚子,一个手上旧伤复发,还有一个……一个据说冲撞了管事,被关起来了!缺人!急缺能弹《雨淋铃》的!”
他咽了口唾沫,眼里恐惧更甚:“那曲子……那曲子是蜀地新贡的,谱子复杂,会的人本来就不多。管事公公急得跳脚,挨个扒拉我们这些底层的。我……我平日里偷偷练过这曲子,是用苏姐姐你教的法子,自己揣摩的……有一次被一个老乐工无意间听到,他说我‘有点样子’。不知怎么,这话传到了管事耳朵里……”
郭从谦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们……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揪了出来!给我换上这身衣服,说是……说是让我顶上去!我……我连那琵琶都没摸熟,长生殿的琵琶和咱们平时练的破木头能一样吗?音准、手感……还有那殿里的气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们把我拽到一处偏殿,塞给我一把镶着螺钿的琵琶,让我赶紧‘找感觉’。旁边还有好几个乐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马上要丢人现眼、连累他们的傻瓜。我手都在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连调弦都忘了!”
苏舜卿静静地听着,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凤眼,注视着郭从谦,仿佛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实性与细节。
“后来……后来就被带进去了。”郭从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后怕,“长生殿……好大,好亮,香气熏得人头晕。我跪在最后面,头都不敢抬。只能听到前面陛下……陛下的笑声,还有皇后娘娘偶尔温和的说话声。然后……然后就轮到我们演奏了。”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一刻:“我抱着琵琶,手指僵硬得像木头。前面的乐声一起,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弹……开始的几个音都是飘的,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我吓死了,以为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可是,可是居然没人喊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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