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天光被洱海吞尽时,夜晚便露出了它天鹅绒般沉静的本色。没有星星,或许是白天那场雨洗净了天空,云层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开,只留下一片均匀的、深邃的墨蓝,低低地压着苍山沉默的轮廓。古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远远望去,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盒细碎的金箔,疏疏落落地洒在墨色的底子上,暖黄的光晕晕染开来,模糊了夜的边界。
病房里,大灯已经熄了,只留床头一盏可调节亮度的阅读灯,旋到最暗的一档,散发出橘子皮般柔和朦胧的光晕。那光刚好照亮病床周围一小圈地方,将苏念和周凡,以及并排放在床尾一侧的两张便携婴儿床,温柔地拢在一起,形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温暖的光之岛屿。
白日的喧嚣与忙乱,如同退潮的海水,此刻只剩下细微的回响。苏念半靠在摇高了的床头上,身体依旧沉重酸痛,但一种深沉的疲惫,混合着完成一日“母亲职责”后的虚脱感,让她暂时忘却了不适,只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刚刚给水儿喂完奶,小姑娘此刻心满意足地睡在婴儿床里,小嘴偶尔还嚅动一下,像是在回味。山子稍早一些也被喂饱,换上了干爽的尿布,此刻正睡得四仰八叉,一只小胳膊伸出了襁褓外,搭在床沿。
周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微微佝偻着,显露出白日里被紧张和忙碌掩盖住的疲倦。他的眼睛下方有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的胡茬也更浓密了,但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痕迹反而让他褪去了平日的锐利,添上了一种属于守护者的、沉默的可靠感。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就着昏暗的灯光,正在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记什么呢?”苏念轻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周凡抬起头,将本子侧过来给她看。上面是工整的表格,列着时间、事项、备注。最新的几行写着:
“19:45,山子,亲喂,右侧,约15分钟,吞咽声明显,喂后拍嗝,打出大嗝一个。”
“20:10,水儿,亲喂,左侧,约18分钟,中途换气三次,喂后拍嗝,时间较长。”
“20:30,山子,尿布检查,微湿,未更换。”
“20:35,水儿,尿布检查,干燥。”
“21:00,苏念,进食:鸡汤一碗,小米粥半碗,红糖鸡蛋一个。精神状态:尚可。自述伤口疼痛减轻,宫缩痛仍有。”
记录细致到近乎琐碎,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不是机械的任务清单,而是一个新晋父亲,试图用最笨拙也最认真的方式,去理解、去掌控这片全新而陌生的生活海域所绘制的航海图。
“记得这么细。”苏念心里一暖。
“怕忘了。”周凡合上本子,揉了揉眉心,“也怕……做得不够好。记下来,下次就知道大概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心里有底。”
他的语气很平淡,苏念却听出了里面那份沉甸甸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新手父亲特有的焦虑。她伸出手,碰了碰他放在床沿的手背。他的手很凉。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真心实意地说。
周凡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没有说什么。目光却越过她,投向那两张婴儿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以及深藏其下的、如夜色般沉静的忧思。为人父母的喜悦是汹涌的浪潮,拍岸时激起千堆雪,令人目眩神迷。但当潮水暂时退去,露出被浸润的沙滩,那随之而来的、关于责任、关于未来、关于无数个未知长夜的具体想象,才会如同海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出它坚实的、不容回避的轮廓。
夜晚,对于拥有新生儿的家庭而言,从来不是一个安宁的句点,而是一段充满变数的、漫长旅程的序曲。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担忧,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先是水儿,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惊吓到的抽泣,小身子猛地一抖。苏念和周凡同时挺直了背脊,目光聚焦过去。水儿扭动了几下,小脸皱起来,眼看就要放声大哭。周凡立刻起身,俯到婴儿床前,没有立刻抱起她,只是用手掌轻轻、有节奏地拍抚她的襁褓,嘴里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哦哦”声。那是他今天刚从护士那里学来的,说是模拟子宫里的声音环境。
或许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许只是梦魇过去,水儿哼唧了几声,小脑袋在柔软的小枕头上蹭了蹭,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又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周凡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等了几秒,才缓缓直起腰,无声地松了口气。他看向苏念,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第一关,算是平稳度过。
然而,夜的考验显然不止于此。约莫半小时后,山子那边传来了动静。不是哭,而是一阵奇怪的、憋着劲似的哼唧声,小脸慢慢涨红,两条小腿在襁褓里用力地蹬踹,身子也扭来扭去,显得十分痛苦。
“这是……”苏念有些慌,试图撑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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