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踩着猫步来的。它先是将天边那抹亮色悄悄抽走,换成一种暧昧的、灰中透紫的调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将黛青的暮色一寸寸涂满窗框。病房里的光线随之黯淡下来,白日的喧嚣与忙乱,仿佛也随着光线的撤退而沉淀,留下一屋子愈发浓稠的、属于家庭的静谧。
苏念醒了。不是被吵醒,而是身体内部某个生物钟自然地切换了状态。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各处依旧清晰却已不再尖锐的疼痛——它们变成了背景音,低沉而持续,提醒着她经历的一切,却也默许她开始恢复日常的知觉。然后,她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米粥清香,混合着儿童润肤露干净的甜味。最后,她才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床边。
周凡没有坐在凳子上。他站在两张并排的婴儿床之间,背对着她,微微弯着腰,形成一个沉默而专注的剪影。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柔软的棉纱巾,另一只手,正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过水儿的脸颊,拭去一点不知是奶渍还是口水的湿痕。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慢,仿佛指下触碰的不是婴儿的皮肤,而是清晨荷叶上即将滚落的露珠,稍一用力,就会破碎。
苏念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黄昏最后的天光,给他宽阔的肩膀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暗淡的金边;看他低下头时,后颈凸起的颈椎骨节,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认真;看他一向掌控方向盘、调试精密仪器的手指,此刻却以如此小心翼翼的姿态,去完成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
似乎是感应到了父亲温柔的触碰,婴儿车里,水儿忽然动了。她先是像所有新生儿那样,毫无征兆地、大幅度地挥舞了一下小胳膊,差点打到自己的脸。周凡立刻伸出手,用掌心轻轻拢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拇指极轻地摩挲着她小小的手背。水儿在那温暖的包裹中安静下来,然后,她缓缓地、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新生儿的世界是模糊的,只有光影的轮廓和温度的感知。水儿那双黑得像最纯净的曜石般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没有焦距。她似乎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庞大而温暖的存在,还有那包裹着自己小手的、令人安心的触感。她的视线最终停在了周凡脸庞的方向,尽管看不清,却仿佛在努力地“看”。
周凡屏住了呼吸,维持着那个半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黄昏的光线在他和水儿之间静静地流淌,空气中浮尘的舞蹈都似乎慢了下来。
然后,水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新生儿还不会真正意义上的微笑。那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无意识的肌肉抽动,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消失。但就是这昙花一现的弧度,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周凡深潭般的心湖。
苏念看见,周凡宽阔的背影,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久到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病房里需要开灯了,他才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直起腰。他没有转身,苏念却能看到他抬起手,用手背飞快地、用力地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个抬起手背擦眼的动作,那个微微耸动又强行抑制住的肩膀,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苏念心头发酸,也发烫。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成为父亲,对周凡而言,同样是一场深刻的、静默的震动。那些在产房外焦急的等待,那些初抱婴儿时笨拙的紧张,那些处理琐事时全神贯注的认真,都只是表面的浪花。而此刻,当他在暮色中与初生的女儿进行这场无声的“对视”,当他在女儿无意识的嘴角牵动中感受到血脉最深处的回响时,那深藏于海面之下的、情感的冰川,才真正开始轰鸣、移动,露出它庞大而真实的基底。
周凡终于转过身。暮色已浓,病房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墙角一盏夜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他的脸隐在昏暗里,看不太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把窗外散尽的霞光都收拢了进去,又像是有什么更炽热的东西,从内心深处点燃了。
“她刚才……”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顿了顿,才继续说,“好像对我笑了。”
苏念没有纠正他那可能只是无意识的抽动。她只是看着他,温柔地、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是爸爸。”
周凡走到她床边,坐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重新握起她的手,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那样紧,仿佛要从这相触的肌肤中汲取力量,也传递力量。他的手掌温热,带着一点薄汗的潮湿,微微颤抖着。
“我看着她,”他低声说,目光投向婴儿车,声音像是在梦呓,“看着她的小手,小脚,看着她那么一点点大……我就在想,这就是我的女儿。是从念念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的骨血。她会长大,会叫爸爸,会走路,会跑……也会有一天,离开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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