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越过苍山肩头,淌进病房时,颜色已从清冷的银灰酿成了温润的蜜色。那光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铺在雪白的床单上,将苏念侧卧的身影勾勒得清晰,也将身体内部那场无声的、浩大的修复工程,映照得无可遁形。
麻药效力彻底褪去后,疼痛便显出了它真正的、层次分明的轮廓。最深处的,是子宫收缩的疼,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腔最柔软的核心反复攥紧、松开,每一次收缩都牵连着五脏六腑,带来一阵沉重而钝浊的下坠感。这疼是有节律的,与监测仪上显示的数字同步起伏,提醒着她身体正在努力地、一寸寸地回归原状。然后是伤口的疼,更尖锐,更具体,像一条灼热的丝线,缝合在身体最隐秘的通道末端,随着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呼吸深一些,或是想稍稍变换一下僵硬的姿势——便骤然绷紧,带来针刺般的锐利提醒。最后是全身骨骼与肌肉的酸疼,仿佛一夜之间被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无声地呐喊,诉说着昨夜那场耗尽生命原始力气的搏斗。
苏念闭着眼,试图用呼吸的节奏去丈量、去熨帖这些疼痛。吸气,想象气息如温润的泉水,缓缓注入酸痛的腰际;呼气,想象将那些尖锐的刺痛,随着浊气一同排出体外。这是周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产后的呼吸法。他此刻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掌心温热的、稳定的脉搏,一下,一下,像无声的锚,将她漂浮在疼痛之海上的神志,轻轻拽住。
但比疼痛更先到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空洞感。
怀孕时,身体是被填满的,被撑开的,被两个鲜活的生命力鼓胀着,举手投足都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向下的牵引。如今,山子与水儿被安然地放置在身旁的婴儿车里,那份充盈的、饱胀的实体感却骤然消失了。腹部虽然依旧隆起,触手却是一片惊人的松软,像被掏空了内容物的皮囊,皱褶层层叠叠地堆叠着,皮肤上布满淡银色的、闪电纹路般的妊娠纹。她不敢低头细看,只能凭着触觉去感知那片陌生的、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的疆域。手指试探着抚上去,触感是怪异的,皮肤因为被极度拉伸而变得异常薄脆,底下是空虚的、微微晃动的软肉。一种混合着失落、陌生甚至微微惶恐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这就是代价吗?用自己身体的形变与疼痛,换取两个新生命的降临。这念头像窗外偶尔飘过的云影,轻轻掠过心头,留下一点凉薄的痕迹。
就在这时,身旁婴儿车里,水儿发出了细弱的哼唧声,紧接着是山子不甘示弱的、更响亮的啼哭。两个声音一高一低,瞬间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也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苏念身体里某个沉睡的开关。
几乎在哭声响起的同时,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微微发胀的紧束感,随即是温热的湿润。初乳下来了。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涓涓的细流,浸润了胸前的衣料。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哺乳动物的生理反应,带着一种原始的、不由分说的力量,将苏念从那些自怜自艾的情绪中猛地拉扯出来。
“他们饿了。”周凡立刻松开她的手,起身去看孩子。他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硬,但眼神里的关切与急切,比任何娴熟的动作都更有力量。
护士进来,指导苏念尝试第一次正式哺乳。在护士和周凡的帮助下,她艰难地调整成半躺的姿势,将哭得小脸通红的山子先接过来。靠近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心跳,山子的哭声小了些,小脑袋本能地转动着,寻找着。
那不是舒服的感觉。挫败感与身体的不适交织在一起,让苏念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别急,慢慢来,宝宝的吸吮就是最好的刺激。”护士耐心地指导着。
另一边,水儿也哭得声嘶力竭。周凡笨拙地抱着她,轻轻摇晃,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安慰的嘟囔声,却丝毫不起作用。病房里充斥着婴儿的啼哭、大人温柔的哄劝、还有苏念因为疼痛和焦急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感伤,被这真实而琐碎的生命需求冲击得七零八落。
终于,在几次尝试后,山子掌握了窍门,山子立刻安静下来,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场生命的索取中,小脸一鼓一鼓,发出满足的吞咽声。那声音细细的,却像仙乐,瞬间抚平了苏念心头所有的焦躁。
轮到水儿时,小姑娘似乎更急,也更有脾气。她不肯好好配合,扭动着身子,哭得涨红了脸。苏念忍着伤口的不适和哺乳的刺痛,耐心地哄着,调整着。
小家伙终于吃饱,沉沉睡去。病房重新安静下来,只剩阳光移动的微响。苏念瘫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像被掏空又被重组,疼痛、疲惫、还有那奇异的被需要后的满足感,混沌地交织在一起。
周凡打来温水,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她额头的汗,颈窝的黏腻。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她是一件珍贵的、布满裂痕的薄胎瓷器。毛巾温热,拂过皮肤时带来些许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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