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了些,阳光从斜射变为直射,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病房的白墙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几何形状的光斑。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像无数细小的、金色的精灵。先前的忙乱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那如大地般稳固的安宁。
两个孩子再次睡熟了,并排躺在靠墙的婴儿推车里,沐浴在阳光的一角。山子睡得四仰八叉,小胳膊小腿都放松地摊开,胸脯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水儿则蜷缩些,侧着小脸,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扇形的阴影,偶尔,小嘴会无意识地咂动两下,像是在回味方才那一点珍贵的初乳。
苏念也闭着眼,却并未真正入睡。身体像一架经历了极限运转后骤然停歇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子宫收缩的余痛是一波一波的,像海底的暗涌,不定时地袭来,带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沉重的下坠感。会阴伤口的刺痛则更尖锐,更持续,随着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是呼吸深一些——都会变得清晰。汗早已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下身的恶露一阵阵地涌出,提醒着她身体内部正在经历的那场巨大的、修复性的变革。
然而,在这所有的不适之上,漂浮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抽离的平静。仿佛她的灵魂升到了半空中,正俯视着这具饱受创伤却又完成了最伟大使命的躯体,以及躯体旁那两个崭新得不可思议的小生命。极度的疲惫像是厚厚的茧,将她包裹,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声音和纷扰,让她得以沉浸在这纯粹的生命体验里。
她能感觉到周凡就在身边。他走动时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他拖动椅子时木腿与地砖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偶尔克制不住的、清喉咙的声音。还有他的气息,混合着医院消毒水、一夜未眠的淡淡油汗,以及一种全新的、属于“父亲”的沉稳味道。这气息让她感到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查房的时间到了。
主治医生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大夫,姓杨,面容和善,眼神锐利。她身后跟着几位年轻的住院医师和护士。一群人进来,病房里顿时多了些专业而干练的气息。
“感觉怎么样?苏念。”杨医生走到床边,语气温和。
苏念睁开眼,想撑起身体,却被杨医生轻轻按住肩膀:“躺着就好,别用力。”她一边询问着苏念的感受——疼痛的程度、恶露的情况、有没有头晕或异常发热,一边熟练地查看床尾的记录卡,又示意护士给苏念测量血压和体温。
冰凉的血压计袖带缠上手臂,充气时带来一阵压迫感。体温计探入腋下。苏念安静地配合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婴儿车。
杨医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笑容:“宝宝们看着状态很好。双胎顺产,你真的很勇敢,也很幸运。”她走到婴儿车边,仔细看了看两个熟睡的孩子,又检查了他们的手环脚环,对旁边的住院医师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检查完孩子,杨医生重新回到床边,掀开苏念腿上的薄被,查看她下肢的情况。孕晚期严重水肿的双腿,此刻已经消下去不少,但皮肤上还残留着被过度撑开后松驰的纹路,按压胫骨前侧,仍然会留下浅浅的凹痕。
“水肿消退得不错,但还要继续注意,适当活动,促进循环。”杨医生的手指轻轻按压几个点位,“伤口我看一下。”她在护士的协助下,极其小心地查看了会阴的缝合处。“恢复得可以,没有红肿渗液。保持清洁干燥,按时消毒。”
一系列检查做完,杨医生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神情变得更为郑重。“苏念,周先生,”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你们是双胎,又是顺产,虽然过程顺利,但产后身体的恢复需要比单胎妈妈更加注意。子宫被过度拉伸,收缩回原有大小需要更多时间和努力,也可能伴随更强烈、更持久的宫缩痛。盆底肌的损伤也会更重一些。”
她详细交代着注意事项:要注意观察恶露的颜色和量,警惕产后大出血;要尽早下床轻微活动,预防血栓,但绝对不能劳累;饮食要清淡有营养,促进伤口愈合和乳汁分泌;要保持情绪平稳,双胎带来的照料压力大,家人要多支持;最重要的是,有任何不适,头晕、心慌、出血突然增多等等,必须立刻通知医护人员。
周凡听得极其认真,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他的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仿佛在接受一项极其重要的军事指令。苏念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松了一分。
“另外,”杨医生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产后情绪可能会有比较大的波动,这是激素水平急剧变化导致的,非常正常。感到焦虑、想哭、或者情绪低落,都不要有负担,多跟家人沟通,尤其是你,周先生,要多体谅,多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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