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那一声微弱震颤,并非物理的弦动,而是直接在林砚卿灵台深处响起的一声清鸣,如同投入古井的玉石,刹那间打破了顾曲眠神魂那潭死水的平静。
嗡鸣声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沧桑与纯净。林砚卿只觉得眼前景物一阵模糊扭曲,听荷小筑那昏暗、布满尘埃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流淌着无数细碎光点的虚空。
这些光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音律轨迹,缓缓流淌、生灭。它们颜色各异,有的炽烈如金,有的温润如玉,有的清冷如月,有的幽深如夜,每一粒光点,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凝练到极致的音律意韵。
这里是……顾老沉寂的神魂深处?不,不仅仅是。这片虚空,更像是一个由纯粹音律意念构筑的奇异领域,是顾曲眠以毕生修为与执念,结合那方神秘古琴中潜藏的残韵,所形成的一方“心音界域”!
就在林砚卿惊疑不定,试图稳固自身意识之时,那流淌的光点长河中,几粒最为明亮、意韵最为独特的光点,仿佛受到了他方才渡入的那一丝宫音灵韵的吸引,骤然脱离了原本的轨迹,朝着他汇聚而来。
光芒渐盛,在他意识前方凝聚成形。
最先凝实的,是一位身着唐代宫装束腰裙,云鬓高耸,怀抱琵琶的女子虚影。她面容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悒,指尖虚按在并不存在的琵琶弦上,周身流淌着《霓裳羽衣曲》的华丽与《玉树后庭花》的哀婉意韵。她是盛唐的遗音,繁华落尽的余响。
紧接着,一道清癯挺拔的身影显现,葛巾野服,手持一管洞箫,萧声未起,已有山林之气弥漫。其音律意韵空灵超脱,带着宋人特有的理性与内省,是《潇湘水云》的缥缈,也是《泛沧浪》的孤高。
第三位,则是一位明代的昆伶,水袖轻摆,目含秋水,未曾开腔,那《牡丹亭》的至情至性,《宝剑记》的激昂慷慨,已在她周身流转的灵韵中交织回荡。
还有更多……怀抱古琴的雅士,敲击编钟的乐官,甚至一位手持胡琴、带着塞外风霜的旅人虚影……一道道身影,一种种截然不同的音律风格,在这片心音界域中逐一凝实。他们并非实体,甚至并非完整的魂魄,而是历代以来,那些在音律之道上登峰造极,其精神意韵与大道相合,最终留下不灭烙印的“曲魂”!
这些曲魂,本是沉寂于岁月长河,或因缘际会,或因顾曲眠毕生追寻、以自身心念温养,最终汇聚于此方古琴与他的心念界域之中。此刻,被林砚卿那纯净的宫音灵韵与外界的魔音危机共同触动,显化而出。
他们的目光,或悲悯,或审视,或好奇,或淡然,齐刷刷地落在了林砚卿这闯入的“生魂”之上。
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降临。这不是力量的压迫,而是源自音律本源、源自无数岁月沉淀的道的重量。林砚卿只觉得自身那点音律修为,在这众多曲魂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他强稳住心神,不卑不亢,朝着诸位曲魂的虚影,执了一个古老的乐师礼。
“晚辈林砚卿,冒昧闯入前辈心音界域,实因外界宫商珏遭噬灵教‘万籁归寂’魔阵侵蚀,万千乐师危在旦夕,特来求取净化安魂之古曲,以救危局!”
他言辞恳切,将外界情形、魔音特性、以及顾老沉寂、宋司乐沦为阵眼之事,以神念迅速传递出去。
众多曲魂静默着,唯有他们周身流淌的音律意韵在微微波动,仿佛在交流,在判断。
那唐代宫装女子率先开口,其声如玉珠落盘,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魔音乱律,污浊清音,确是可诛。然,《安魂》之曲,非同凡响,牵涉音律本源之‘静’与‘生’,非心性澄澈、灵韵至纯者不可驾驭,稍有不慎,非但不能安魂,反会引动寂灭之意,神魂俱丧。汝,可能持否?”
那宋代雅士抚箫而言,声音清越如泉:“宫商珏至宝失落之秘,与上古《承云》之章相关。《安魂谒》乃《承云》支脉,专司抚平法则创伤,净化灵性污浊。然其正谱早已散佚,吾等所存,亦不过残韵意念。欲成完整《安魂谒》,需集吾等残韵,以心念为弦,以神魂为鼓,重谱此章。此过程,于汝,于吾等,皆是大耗,甚至有灵韵消散之险。”
明代昆伶水袖轻挥,眸光流转:“噬灵教所求,恐非仅毁一地。‘万籁归寂’,最终或指向那失落的《承云》至宝,欲以其寂灭之力,行不可告人之秘。时间,紧迫。”
信息如潮水般涌入林砚卿的意识。净化曲谱名为《安魂谒》,是上古《承云》乐章的一部分,正谱已失,唯有依靠这些曲魂的残韵重谱。过程凶险,时间紧迫,噬灵教所图甚大。
没有犹豫的余地。
林砚卿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诸位曲魂,坚定地道:“晚辈愿一试!请诸位前辈赐教,助我重谱《安魂谒》!”
诸位曲魂相互“看”了一眼,无形的交流在音律意韵的碰撞中完成。
“善。” “且凝神静心。” “感受吾等之韵……”
刹那间,整个心音界域沸腾起来!
那唐代宫装女子虚影怀抱的琵琶骤然亮起,轮指轻拂,一段华丽中带着深沉哀思的旋律流淌而出,并非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林砚卿的灵识中,那是属于《安魂谒》起势的“引商”部分,如泣如诉,引动神魂共鸣。
宋代雅士举起洞箫,清越空灵的箫音加入,如同山间清风,洗涤尘虑,这是“刻羽”之章,负责梳理混乱的灵性,抚平躁动。
明代昆菱轻启朱唇,无声吟唱,水袖舞动间,缠绵悱恻又带着坚定力量的昆腔意韵弥漫开来,这是“流徵”之篇,以情动人,唤醒被污染压制的本心善念。
更多的曲魂加入进来。古琴的苍古,编钟的庄严,胡琴的苍凉,鼓点的激昂……种种不同的音律风格,此刻却奇妙地开始融合,围绕着《安魂谒》那古老而宏大的框架,各司其职,贡献出自己所承载的那一部分残韵。
无数音符、指法、意境、感悟,如同决堤的江河,疯狂涌入林砚卿的识海。这不仅仅是学习一首曲子,而是在接受一场关于音律本源、关于安魂净化的道之传承!他的神魂如同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熔炉,承受着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音乐意念的冲刷与锤炼。
痛!难以言喻的痛楚从灵魂深处传来,那是不同音律法则强行融合时产生的剧烈摩擦。他的意识几乎要被这庞大的信息流撑爆,眼前幻象丛生,时而看到盛唐的歌舞升平,时而看到宋代的山水清音,时而听到战场的金戈铁马,时而又感受到深闺的哀怨情思……
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林家血脉中对音律的天然亲和力与领悟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他不再是被动接受,而是开始主动梳理、调和这些涌入的残韵。他以自身纯净的湛清灵韵为引,如同一个最高明的乐正,协调着不同声部,让那华丽的琵琶、清越的洞箫、婉转的昆腔、苍古的琴音……逐渐找到彼此的位置,融合成一股和谐而又力量磅礴的意念洪流。
《安魂谒》的轮廓,在他心间一点点清晰、完整。
起势“引商”,哀而不伤,引动共鸣。 承转“刻羽”,清冷涤尘,梳理灵性。 **“流徵”,情真意切,唤醒本心。 合鸣“宫震”,包容万象,抚平创伤。 终章“角息”,归于寂静,滋养新生……
五个乐章,环环相扣,蕴含着一套完整的净化、安魂、再生的音律法则至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当最后一段属于“角息”的、带着微弱生机与无限宁静的残韵融入心田,整部《安魂谒》终于在他灵台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散发着柔和而浩瀚光芒的音律符文结构!
就在《安魂谒》完整的刹那,外界,听荷小筑内,那方一直蒙尘的古琴,无风自动!
“嗡——!”
一声清越饱满、涤荡尘秽的琴音,毫无征兆地自琴弦上迸发!琴身之上积累的尘埃被无形的音波震得簌簌落下,露出了其下暗沉如夜、却又隐现温润光泽的本体。松弛的琴弦瞬间绷紧,流转着莹莹清光。
而一直如同枯木般沉寂的顾曲眠,在这清越琴音响起的瞬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空洞无神的目光,而是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沧桑,以及一丝骤然被唤醒的震惊与茫然。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先是落在身前清光流转的古琴上,继而,看到了站在他面前,同样刚刚睁开双眼,眸中湛清神光流转,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蜕变的林砚卿。
四目相对。
顾曲眠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你……《安魂谒》……重谱了?”
林砚卿压下神魂中因承载完整《安魂谒》而带来的充盈与疲惫感,点了点头,沉声道:“顾老,宫商珏危在旦夕,噬灵魔阵‘万籁归寂’已启乱宫商之变,需立刻以《安魂谒》净化,救宋司乐与众多乐师!”
听到“万籁归寂”与“宋司乐”的名字,顾曲眠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痛苦与愤怒,那佝偻的身躯竟微微挺直了一些,一股沉凝如山岳的气势自其腐朽的躯壳中升起。他看了一眼清光流转的古琴,又看向林砚卿,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朽残躯,尚能抚琴!你我联手,以此‘焦尾清韵’,共奏《安魂谒》!”
他伸出枯瘦如柴、却异常稳定的双手,轻轻按在了那名为“焦尾清韵”的古琴琴弦之上。
而林砚卿,则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周身湛清灵光开始按照脑海中那完整《安魂谒》的音律结构,开始玄妙地流转、震荡。他无需乐器,他自身,便是演奏这净化安魂之曲的乐器!
古今交汇,两代音律传人,在这魔音笼罩的绝地,即将联手,以失传古谱,对抗那欲令万籁归寂的邪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