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幻梦录 第9章 寻访老曲师

姑苏幻梦录

韶音殿内，那恢弘而细腻的无声《游园》余韵，如同最后一缕穿透厚重乌云的夕阳光芒，顽强地涤荡着残留的魔音污秽。十二颗暗红光球黯淡了许多，如同被雨打湿的灯笼，搏动变得迟缓、杂乱，连接它们的暗红丝线断裂了近半，无力地垂落、飘散。空气中那粘稠的恶意与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淡去不少，虽然依旧压抑，却不再有那种直刺神魂的尖锐扭曲感。

盘坐于阵眼的宋司乐，头颅低垂，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偶尔传来一阵细微的、无法自控的痉挛。他周身那些尚未完全断裂的暗红丝线，光芒明灭，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虫。那双曾空洞麻木的眼睛紧闭着，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似乎在抵御着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又像是在与残存的污染进行最后的搏斗。他暂时脱离了魔阵的完全掌控，但距离清醒，还差得远。

林砚卿缓缓收敛周身流转的灵韵，那盘旋飞舞的湛清音律符文逐一隐入虚空。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膛微微起伏，显露出方才那一曲无声《游园》对他心神的巨大消耗。以灵韵引动法则之弦，对抗乃至暂时压制如此规模的魔音污染，绝非易事。

他目光扫过一旁倚着殿柱，气息微弱却挣扎着保持清醒的苏九真。她看起来比他更糟，衣裙染血，脸色灰败，但那双狐狸眼中，警惕与审视并未减少分毫。

“噬灵教的‘万籁归寂’大阵……”林砚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灵力过度消耗后的沙哑，打破了殿内短暂的、脆弱的平静，“这只是第一重变化，‘乱宫商’。以扭曲音律法则为始，污染灵性，催生疯狂。”

苏九真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讥诮：“林公子……好见识。那想必也清楚，这只是开始。”

“不错。”林砚卿走到她附近，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援手，又足以应对任何变故的距离，沉声道，“魔音之源未被根除，宋司乐神魂受创极深，体内污染未清。方才我以《游园》正律强行压制，不过是暂时打乱了魔阵的运转。一旦其适应，或者幕后操控者催动更深层的变化，反扑只会更猛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九真：“这第二重，乃至核心的变化，是什么？噬灵教布下此局，目的绝非仅仅毁掉一个宫商珏。”

苏九真与他对视片刻，眼中神色复杂变幻，最终，那抹讥诮淡去，化为一种带着沉重疲惫的凝重。她咳出一口淤血，声音低微却清晰：“‘万籁归寂’……顾名思义，最终，是要让一切声音，归于死寂。第二重变化，名为‘葬灵韵’，会吞噬、湮灭所有闯入者的灵力与神魂本源，将生灵化为维持大阵运转的养料。而核心……据我所知，与一件宫商珏失落的至宝有关。”

她喘息了一下，继续道：“要彻底净化此阵，救回宋司乐及此地乐师，单凭强行破阵，难如登天，且极易引发‘葬灵韵’的反噬。除非……能找到与之相克，且品阶足够高的净化安魂类曲谱，以音律本源之力，抚平创伤，驱散污染，方能釜底抽薪。”

净化安魂曲谱……

林砚卿眉头紧锁。林家藏书虽丰，但此类专门针对神魂污染、且能对抗“万籁归寂”这等诡异大阵的曲谱，极为罕见，多已失传。宫商珏自身或许藏有，但如今这状况，藏经阁是否完好，能否进入，皆是未知之数。

“宫商珏内，或许有线索。”苏九真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勉力抬手指向殿外某个方向，“后山……听荷小筑。顾曲眠，顾老……他或许知道。”

顾曲眠？林砚卿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是宫商珏硕果仅存的几位老曲师之一，性情孤僻，常年隐居后山，据说于古曲研究上造诣极深，但已多年不问世事。

“他为何会知道？”林砚卿追问。

苏九真眼神微黯，带着一丝追忆：“顾老……曾是上任宫商珏主事的至交。当年，那场导致宫商珏至宝失落、上任主事重伤隐退的变故，他是亲历者之一。关于那至宝，以及可能与之相关的古老曲谱，他或许……是如今唯一知晓内情的人了。”

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不寻常的信息，显然对宫商珏的秘辛知之甚详。林砚卿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她的身份与目的，此刻，获取净化曲谱的信息更为紧迫。

“你留在此处，尽量稳住宋司乐的情况，延缓魔阵恢复。”林砚卿当机立断，取出一枚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青色丹药，弹向苏九真，“服下，可暂缓伤势，固守灵台。”

苏九真接过丹药，没有犹豫，仰头服下，一股温和的药力化开，让她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点了点头，挣扎着盘膝坐好，双手结印，淡青灵光再次微弱地亮起，笼罩住自身与不远处的宋司乐，形成一层薄弱的防护。

林砚卿不再耽搁，身形一闪，已如轻烟般掠出韶音殿，朝着苏九真所指的后山方向疾驰而去。

宫商珏的后山，与外间殿宇的庄严华美截然不同，更显清幽古朴。然而此刻，这份清幽也被魔音污染所侵蚀。山路旁的溪流，流淌的不再是潺潺清响，而是断断续续、如同呜咽的粘稠水声；山间的竹林，竹叶摩挲发出的不再是飒飒清音，而是“咯吱……咯吱……”如同朽木摩擦的噪音，竹身之上，同样浮现出不祥的暗红纹路。

越往深处，植被愈发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按照苏九真简略的指引，林砚卿穿过一片枯死的桃林，绕过几块布满青苔、形态奇崛的巨石，终于在一处背靠山壁、面临一方已然干涸见底、只剩龟裂淤泥的荷塘边，看到了一座小小的、以竹木搭建的屋舍。

听荷小筑。

屋舍十分简陋，甚至有些破败，柴扉虚掩，门前石阶生满绿苔，仿佛久无人居。但林砚卿敏锐地感知到，这小屋周围，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纯净的音律结界。这结界的力量属性，与宫商珏主流的乐律有所不同，更古老，更质朴，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寂与守护之意。正是这股力量，勉强抵御着魔音的侵蚀，让这小屋成为这片污浊之地中，唯一尚存一丝清静的区域。

林砚卿整理了一下衣袍，虽情况紧急，依旧保持了基本的礼节，上前轻轻叩响了柴扉。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林砚卿微微蹙眉，提高了声音：“晚辈林砚卿，冒昧来访，求见顾曲眠顾老先生！宫商珏遭逢大难，噬灵教布下‘万籁归寂’魔阵，万千乐师性命危在旦夕，特来请教净化安魂曲谱之事！”

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林砚卿心知不能再等，正欲强行推门，那扇虚掩的柴扉，却“吱呀”一声，自行缓缓向内打开了。

门内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的、混合了墨香、药味以及某种不知名木质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林砚卿迈步而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椅，一榻，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堆满了竹简与残破书册的书架，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而在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袍的老者，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矮凳上，正对着一方蒙尘的古琴，一动不动。

他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与这屋内的尘埃、寂静融为一体，对外界的叩门声、呼喊声，乃至那弥漫天地的魔音污染，都毫无反应。

林砚卿心中一沉。这位，想必就是顾曲眠顾老了。但他的状态……似乎并非简单的沉睡或闭关。

他走近几步，绕到老者身前，这才看清老者的面容。面容枯槁，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双眼空洞地睁着，望着那方蒙尘古琴，却没有任何焦距。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周身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近乎死寂的暮气。

这不是受伤，也不是入定，更像是……神魂陷入了某种深度的封闭，或者说，沉寂。

林砚卿尝试以灵识轻轻触碰，却感觉如同泥牛入海，老者的神魂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也拒绝任何外来的探知。

麻烦了。

顾老显然因未知原因，自我封闭了神识，沉沦于内心世界，与外界彻底隔绝。这种情况下，莫说询问曲谱，就连唤醒他都极其困难。

林砚卿的目光落在顾老身前那方蒙尘的古琴上。琴身古朴，木质暗沉，虽积满灰尘，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不凡的材质与历经岁月沉淀的气韵。琴弦松弛，黯淡无光。

他的视线又扫过旁边那张简陋的木桌。桌上，除了一盏早已油尽的枯灯，还散落着几张泛黄的纸张，上面似乎用潦草的墨迹写着些什么。

林砚卿小心地拿起那几张纸。纸张脆弱，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开，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些零碎的音符、指法标注，以及几句断续的、如同梦呓般的词句：

“……宫动……商离……角泣……徽销……羽殁……”

“……五音散，七弦绝……清浊混……律吕崩……”

“……安魂兮……安魂……何处觅清音……”

“……遗韵……残章……不可……寻……”

这些零散的词句，充满了音律崩坏、大道沦丧的悲怆与绝望，似乎正是顾老陷入沉寂前，最后的研究或挣扎的记录。其中反复提及的“安魂”、“清音”、“遗韵残章”，都与净化曲谱相关，但也透露出“不可寻”的悲观。

线索似乎就在这里断了。

林砚卿眉头紧锁，目光再次落回那方蒙尘古琴，以及如同枯木般沉寂的顾老身上。难道，要以音律之道，强行刺激，尝试唤醒他？但这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可能直接导致老者本就脆弱的神魂彻底崩散。

就在他沉吟之际，指尖无意间拂过那泛黄纸张上“遗韵”二字时，灵台之中，那源自林家血脉、对音律法则异常敏锐的感知，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这屋内沉寂结界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隐晦的共鸣波动。

这波动……并非来自纸张，也并非来自顾老，而是来自——那方蒙尘的古琴！

林砚卿心头猛地一跳。他放下纸张，走到古琴前，凝神感知。没错，在这古琴内部，那沉寂的木质与松弛的琴弦深处，确实隐藏着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纯净而哀婉的音律残韵！这残韵被尘埃与岁月的沉寂所掩盖，也被顾老自我封闭的神魂气息所同化，若非他灵觉特殊，几乎无法发现。

这缕残韵，会是线索吗？

他尝试着，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细微、极其温和的湛清灵光，并非要去弹奏，而是轻轻虚按在那根最粗的、代表“宫”音的琴弦之上。

没有声音发出。

但他将自身一丝纯净的宫音灵韵，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小心翼翼地渡入了那根琴弦，试图去触碰、共鸣那缕隐藏的残韵。

刹那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琴弦震颤感，顺着他的指尖，传入他的灵识！

与此同时，那如同枯木般沉寂的顾曲眠，一直空洞无神的双眼，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眨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