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在办公室里氤氲,玻璃杯中的龙井已经续了三次水,叶片完全舒展,沉在杯底,像一片片微型的墨绿色荷叶。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在天际线处挣扎,给云层镶上了一道暗金色的边。办公室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但没有人起身开灯。四个人——高育良、许家引、夏海均、林卫华——围坐在沙发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各自的座位上。
谈话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桌上的茶点几乎没动,烟灰缸里却积了七八个烟蒂——都是许家引抽的。这位曾经的中国首富此刻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身体前倾,眼睛紧盯着高育良,生怕漏掉一个字。
夏海均的笔记本已经翻过了三页,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高育良说的每一句话。他的笔尖偶尔会停顿,在某个词下面画上重重的横线,那是他被触动的地方。
林卫华安静地坐在一旁,负责续水,但更多时候是在倾听。作为秘书,他见过太多官员与商人的会面,大多是场面话、客气话、点到为止的暗示。但像今天这样深入、坦诚、直指核心的谈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许董,夏总,”高育良的声音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我们说到了超市,说到了沃耳马,说到了‘看得见摸得着’和‘质优价廉’。这些都是理念,是方向。现在,我们来谈谈具体怎么做。”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这个动作让许家引和夏海均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重点要来了。
“你们现在的桓大集团,”高育良放下茶杯,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本质上不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而是一家金融公司。”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许家引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裤腿上,他都没注意到。夏海均的笔尖在纸上顿住了,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两人几乎同时看向对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被说破真相的尴尬。
“高省长,”许家引的声音有些干涩,“这话……怎么讲?”
高育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始拆解:“你们做项目的流程,是不是这样——先买地,然后找银行融资,找信托、找基金,各种渠道弄钱。接着,找设计公司设计图纸,找建筑公司施工,找材料供应商供货。施工公司要垫资,材料商要垫资,你们用他们的钱来周转。房子还没开始建,就开始卖期房,收购房者的预付款。”
他每说一句,许家引的脸色就凝重一分。这确实是桓大——也是整个房地产行业——的标准操作模式。二十多年来都是这么做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不容易,房子盖好了,交房了。”高育良继续往下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但交的是什么?毛坯房。购房者还要自己找装修公司设计,找施工队装修,买建材,买家具,买电器。折腾几个月,才能住进去。这还没完,住进去后,还有物业公司——往往还是外包的物业公司。”
他看着许家引和夏海均:“你们想想,这一个流程下来,中间有多少环节?每一个环节,都要赚钱,都要加价。设计公司要赚设计费,建筑公司要赚施工费,材料商要赚材料费,装修公司要赚装修费,物业公司要赚物业费。层层加码,最终这些成本,都转嫁到了房价上,转嫁到了购房者身上。”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
许家引摸出一支烟,想点上,但看了看高育良,又放下了。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高育良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切开了房地产行业华丽外表下的真实肌理。
夏海均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作为总裁,他太清楚这些环节的成本构成了。设计费通常占项目总投资的百分之一点五到百分之三,施工利润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材料采购中有多少回扣和溢价,装修的利润率有多高,物业公司如何通过压低服务质量来赚取更多利润……这些,他都门清。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把这些环节串联起来思考过。
“所以,”高育良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两人从沉思中拉回来,“如果我们要做‘质优价廉’的房子,要做现房,要做拎包入住的房子,就必须打破这个链条。”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林卫华立即打开了办公室的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给白板镀上了一层光晕。
高育良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大圈,写上“新地产集团公司”。然后,他开始在这个大圈周围画小圈,一边画一边说:
“第一,设计公司。”
他在第一个小圈里写下这三个字:“我们不需要花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去找外面的设计公司。成立自己的设计院,养自己的设计师团队。设计风格要简约、实用、节约,不搞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老百姓买房子,要的是住得舒服,不是要看起来奢华。”
许家引的眼睛亮了一下。设计费这一块,确实是笔不小的开支。而且外面的设计公司往往追求所谓的“创新”、“地标”,设计出来的东西成本高不说,还不一定实用。如果能有自己的设计团队,按照统一的理念来设计,既能控制成本,又能保证风格的一致性。
“第二,建筑公司。”
高育良画出第二个小圈:“不外包,成立自己的专业施工公司。有自己的施工队伍,好管理,质量有保障。施工人员是公司的员工,有培训,有考核,有晋升通道。他们会对工程质量负责,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公司。”
夏海均的笔在“建筑公司”下面画了两条横线。他想起了这些年遇到的施工纠纷——偷工减料、拖延工期、安全事故……如果施工队是外包的,出了问题追责都难。如果是自己的公司,管理起来就顺手多了。
“第三,建材公司。”
高育良的笔在白板上划出一个更大的圈:“这是关键。水泥、钢材、砖材、玻璃、陶瓷——这些主要建材,我们自己做。可以控股,可以参股,可以收购现有的工厂。水泥厂、钢铁厂、环保砖厂、玻璃厂、陶瓷厂,把这些产业链上游的资源整合进来。”
许家引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想法太大了,大得让他有些眩晕。控制建材供应?这意味着要从开发商转型为制造商,要从房地产行业跨界进入基础工业领域。这需要多大的资金?多大的魄力?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思路有道理。建材成本占房地产总成本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如果能控制这一块,成本能降下多少?而且,有了自己的建材厂,质量可控,供应稳定,不会受市场波动的影响。
“高省长,”许家引忍不住开口,“这个……步子是不是太大了?”
高育良转过身,看着他:“许董,你知道沃耳马为什么能做到低价吗?因为它有自己的供应链,有自己的物流体系。房地产也一样,要想真正做到‘质优价廉’,就必须控制上游。”
他顿了顿,让这个观点在两人心中沉淀,然后继续画圈:
“第四,装修公司。”
第四个小圈出现:“不外包,成立自己的装修公司。从毛坯房的设计,到施工,到电器配置,到家装家具,一条龙服务。设计几种标准化的装修风格——简约风、中式风、现代风,就像手机有不同的颜色、汽车有不同的配置一样,让顾客挑选。批量采购,批量施工,成本能降下一大截。”
夏海均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数字。他在快速计算:如果一套房子的装修成本一般至少二十万,甚至更高,外包的话,装修公司要赚走至少五万的利润。如果是自己做,这五万就可以省下来,或者让利给购房者。而且,标准化装修,意味着可以规模化采购家电家具,议价能力会强得多。
“第五,物业公司。”
第五个小圈:“还是那句话,不外包。成立自己的物业公司,不以赚钱为目的,只要够运转,不亏本就行。用好的物业服务来赚口碑,降低住户的物业费。物业是房地产的最后一公里,也是品牌形象的直接体现。好的物业,能让一个小区升值;差的物业,能让再好的房子贬值。”
许家引想起了桓大那些被业主投诉的物业项目。确实,物业这一块,虽然单个项目利润不高,但对品牌的影响太大了。如果是自己的物业公司,管理起来会更用心,服务态度会更好——因为这关系到整个集团的声誉。
“第六,”
高育良画出了最后一个圈,但这个圈不是独立的,而是把前面五个圈都包了进去:
“整合。把这五个板块整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设计开始,就考虑施工的便利性、建材的通用性、装修的适配性、物业管理的便捷性。各个环节无缝衔接,信息共享,资源共用。”
他放下笔,转过身,面对着许家引和夏海均:
“你们想想,如果按照这个模式来运作,会是什么样?”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之前的沉默是震惊,是怀疑;现在的沉默是思考,是消化,是想象。
许家引闭上了眼睛。他在脑海中构建那个画面:一块地拿下来,自己的设计院出图纸,自己的建材厂供应材料,自己的建筑公司施工,自己的装修公司装修,自己的物业公司管理。整个流程,像一个精密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高效运转。
房子盖好了,不是毛坯,是装修好的,家电家具齐全的。购房者走进来,就像走进汽车4S店,可以看到实景,可以触摸,可以体验。满意了,交钱,拿钥匙,第二天就能搬进来住。
这样的房子,成本会比传统模式低多少?许家引在心中快速估算:设计费省了,施工利润省了,建材采购的中间环节省了,装修利润省了,物业的利润让出来了……至少能省下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的成本。
这意味着,同样的地段,他们的房子可以卖得比竞争对手便宜百分之二十。这意味着,他们的房子是现房,是拎包入住的精装房。这意味着,他们的物业服务好,收费低。
消费者会怎么选?答案不言而喻。
“资金周转呢?”夏海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高省长,这个模式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建工厂,养团队,这些都是重资产。资金压力会不会太大?”
高育良走回沙发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夏总问到了点子上。是的,前期投入大。但是——”
他放下茶杯,目光炯炯:“一旦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了,资金周转反而会更快。为什么?因为我们是现房销售,因为成本低,我们的售价还是有很大的竞争力。”
“更重要的是,”高育良的声音里有一种穿透力,“这个模式的核心是‘快’。设计快,施工快,销售快,回款快。标准化设计,意味着不需要每个项目都重新设计;工厂化生产,意味着施工周期可以缩短一半;现房销售,意味着没有漫长的交房等待期。”
他看向许家引:“许董,你想想沃耳马的库存周转率。为什么它的东西便宜?因为它卖得快,资金周转快,同样的钱一年可以转好几圈。房地产也一样,如果一个项目从拿地到销售回款,只需要一年时间,而传统模式需要两到三年,那我们的资金效率就是他们的两到三倍。”
许家引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他在计算,在比较。重资产投入,意味着初始的门槛高,但一旦跨过这个门槛,后面就是一片坦途。而且,这种模式会形成强大的护城河——后来者很难模仿,因为需要整合的资源太多了,需要的时间太长了。
“还有一个好处,”高育良补充道,“这个模式,每个项目都有合理的利润。我们不追求暴利,不追求一夜暴富,我们追求的是可持续的、稳定的发展。一个项目做好了,口碑出去了,下一个项目就好做了。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核心是实的,不是虚的。”
夏海均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数字和箭头。他在画流程图,在计算投资回报率,在评估风险。越算,他的眼睛越亮。是的,这个模式初期难度大,但长期看,是一条健康的路,是一条能走远的路。
许家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很久很久。他抬起头,看着高育良,眼神复杂——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种找到方向的释然。
“高省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您说的这些……完全颠覆了我们对房地产的认知。”
他说的是实话。在房地产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这个行业的规律,以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游戏的高手。但现在,高育良给他展示了另一个维度的玩法——不是金融游戏,而是制造业游戏;不是投机取巧,而是扎扎实实;不是短期暴利,而是长期价值。
这种颠覆,让他既感到震撼,又感到兴奋。就像一个登山者,以为自己已经登上了山顶,却突然发现,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还有另一条更美的路。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办公室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四个人还坐在那里,没有人提出离开。茶凉了,但谈话的热度还在继续。
高育良知道,今晚的这番话,已经在许家引和夏海均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需要时间发芽,需要勇气灌溉,需要智慧培育。但他相信,只要方向对了,路再难,也能走通。
林卫华悄悄地站起身,去换了新茶。热水冲进茶杯,茶叶在漩涡中旋转,然后慢慢沉淀,释放出新的香气。
那香气在灯光下袅袅升起,像一缕看不见的丝线,把四个人的思绪连接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不只是官员和商人,不只是领导与下属,而是一群探索者,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在迷雾中寻找方向。
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