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长生萤 第60章 长沙年味

时间滑入1983年的腊月。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意，吹过长沙城的大街小巷，却也吹不散那日渐浓稠起来的年节气息。

街面上，摆摊卖年画、春联、鞭炮的小贩多了起来，吆喝声都比平日里响亮了几分；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准备年货，空气里飘着油炸点心的香气和炖煮肉食的浓郁味道；偶尔有性急的孩子，零星的鞭炮声在巷弄里炸响，带来一阵短暂的喧闹。

在这片普遍升腾的、带着烟火气的喜悦氛围中，城东那处曾经三人同住、如今只剩两人的小院，却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黑瞎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这沉寂驱散。

他变得格外忙碌，进出小院的频率高了许多，每次回来，手里都不空着。

今天拎回一刀品相极好的五花肉，明天抱回一叠裁剪好的红纸和笔墨，后天又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挂浏阳产的千响鞭炮。

他甚至搬来了梯子，仔仔细细地将院门和正屋门框上旧年的春联残迹清理干净，准备贴上新的。

“小阿萤，来看看，这春联写得怎么样？”黑瞎子将刚刚写好的春联铺在石桌上，墨迹未干，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字迹算不得多么精妙的书法，却也横平竖直，带着一股子豁达粗犷的生命力。

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

游佳萤正坐在屋檐下，手里做着一些简单的缝补活儿——是张起灵留下的几件旧衣，虽然他人不在这里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拿出来，检查有无破损，细细缝好，再折叠整齐放回原处。

听到黑瞎子的招呼，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鲜红的字迹上，微微怔了一下。

过年了……

是啊，又要过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将张起灵送上前往西沙的旅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期间断断续续收到过一些通过解九爷渠道辗转传来的、语焉不详的消息，只知道他安全抵达，以“张秃”的身份混入了考古队，似乎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具体状况如何，却不得而知。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影像，只有一片遥远的、令人牵挂的沉默。

此刻看着这充满世俗期盼和喜庆意味的春联，游佳萤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有一股暖流，因黑瞎子这刻意营造的、笨拙的关怀而悄然涌动；但更深的，是一种无法排遣的落寞和空荡，像这院子里缺少的那道沉默身影一样，清晰而具体。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石桌边，仔细看了看那春联，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写得很好。阿齐，辛苦你了。”

她的笑容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黑瞎子墨镜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只是嘿嘿一笑，拿起浆糊刷子：“那就贴起来！过年嘛，总得有点过年的样子！”

他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将春联端端正正地贴在门框两侧。

鲜红的纸张在冬日灰蒙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也确实给这清冷的小院增添了几分暖意和生气。

游佳萤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因为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衣角，心中那丝暖意又扩大了些许。

这十七年来，若非有他在身边不离不弃地守护，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那漫长的昏迷，又能否在醒来后，独自面对这物是人非、危机四伏的局面。

他就像一团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始终燃烧着的火，试图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和孤寂。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中那个空置的、原本属于张起灵常坐的角落时，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

往年，虽然他也沉默，但至少人在眼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能看到他偶尔因为她递过去的一杯热茶而微微柔和的眼神。

如今，那角落空着，只有寒风偶尔卷过，带起几片枯叶。

黑瞎子贴好春联，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没看见她瞬间的失神，兴致勃勃地道：“年货备得差不多了！鱼、肉、鸡都齐活，还弄了点稀罕的干贝海参，晚上咱们也好好整一桌！对了，我还买了些上好的糯米和红枣，要不要试试包点粽子？虽然不到端午，但过年吃，图个吉利嘛！”

他刻意将“咱们”两个字咬得很重，试图将她也拉入这过年的氛围里。

游佳萤知道他的用意，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接下来的时间，小院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灶披间里飘出久违的、浓郁的饭菜香气。

黑瞎子系着一条不合身的围裙，挥舞着锅铲，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虽然动作略显粗犷，却也有模有样。

游佳萤则在一旁安静地打着下手，洗菜，切配，或是按照他的指挥，递上各种调料。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言语，却有一种经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

只是，在准备碗筷的时候，游佳萤习惯性地拿出了三副。

当她将第三副碗筷放在那张小小的四方桌空着的一边时，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摆放其他。

黑瞎子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目光扫过那三副碗筷，墨镜后的眼神暗了暗，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大声招呼着：“开饭了开饭了！尝尝瞎子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年夜饭很丰盛，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黑瞎子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小坛绍兴花雕，烫得温温的。

两人相对而坐。黑瞎子端起酒杯，脸上堆着笑：“来，小阿萤，新年快乐！祝咱们……嗯……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心想事成！”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伤感的话题。

游佳萤也端起面前小小的酒杯，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

她看着黑瞎子，看着他努力营造出的轻松模样，心中感动，也举起杯，轻声道：“新年快乐，阿齐。谢谢你。”

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这顿年夜饭，终究吃得有些安静。

尽管黑瞎子不断找着话题，说着道上听来的趣事，或是点评着菜肴的味道，试图活跃气氛，但那张空着的椅子，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也横亘在游佳萤的心上。

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院门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不可能出现的敲门声。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变得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间或有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短暂地照亮昏暗的室内，映出游佳萤平静却难掩落寞的侧脸，和黑瞎子墨镜下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吃过年夜饭，收拾好碗筷，两人移步到正堂守岁。

炭盆里烧着银霜炭，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散发的热量驱散了些许寒意。

游佳萤依旧拿着那件未做完的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

黑瞎子则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倦意，墨镜下的眼睛闭着，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轻响和窗外遥远的、属于别人家的喧闹。

游佳萤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跳跃的炭火出神。

千年来，她经历过无数个春节，从盛唐的宫廷盛宴，到宋元的市井狂欢，再到明清的家族团聚……她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客，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有永恒的孤寂。

直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院里，遇到了他们两个。

那段三人同住的短暂岁月，是她千年孤旅中，罕有的、带着温度的色彩。

虽然也有危险，也有沉默，但那是一种充实的、被需要也被守护着的平静。

如今，三人行，缺其一。

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终究还是有了缺憾。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

就在这时，一直闭着眼的黑瞎子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

“小阿萤，别担心。”

游佳萤微微一怔，看向他。

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在安慰她：“那哑巴……命硬得很。西沙那点风浪，淹不死他。等他办完事……肯定会回来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到时候，咱们再一起过年。让他包饺子！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肯定好玩！”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夸张的戏谑，但话语里的笃定和期盼，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润湿了游佳萤干涩的心田。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针线，低下头，继续缝补起来。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些许。

窗外的鞭炮声依旧热烈，预示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长沙的年味，弥漫在空气中，也萦绕在这处小小的院落里。

有刻意营造的热闹，有无法言说的落寞，有深藏的担忧，也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承诺。

长夜漫漫，守岁的人，各怀心事。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除夕夜，他们彼此陪伴，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