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这个昔日销金蚀骨,夜夜笙歌的长安温柔乡,如今只剩下褪色的胭脂和飘零的落叶。战乱像一场无情的寒风,吹熄了所有的红灯笼,也吹散了那些倚门卖笑的姑娘。
李师师的院落,是这片萧条中最安静的一隅。
她并非寻常歌妓。长安城里,没人敢说她的歌喉舞姿是第一,但若论起医术,便是宫里的太医令也得掂量掂-量。她的一双素手,既能抚琴,也能持针,曾将无数达官贵人从鬼门关前拉回。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平康坊里的一个“妓”,是士大夫们眼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医术再高,也洗不掉身上的风尘烙印。
夜深了,亲卫的突然造访,让院里的空气都凝固了。李师师心头一紧,以为是那位新君主终于想起了这平康坊的风月,来强征作乐。她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为首的亲卫并未露出半点淫邪之色,反而恭敬地躬身,从一个楠木匣中取出了一卷事物,双手奉上。
“李大家,陛下有请。”
那不是圣旨,而是一份图文并茂的“规划书”,纸张的边缘还带着墨迹的温度。李师师疑惑地展开,只见封面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让她心头一颤——《大齐皇家医学院筹建纲要》。
她起初还带着几分轻蔑,以为又是哪个权贵异想天开的附庸风雅之作。可当她的目光顺着文字往下,那份从容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病菌……理论?”她喃喃自语,这个词闻所未闻。可下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解释着,有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是致使伤口腐烂、疫病横行的元凶。它们无处不在,可通过空气、水、接触传播……
李师师的呼吸骤然急促。这荒诞不经的说法,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多年行医积累的无数困惑!为什么有些伤口用开水烫过的布帛包扎就不易发脓?为什么烈酒能让一些恶疮好转?原来……原来是杀死了那些“小虫”!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继续往下看。
后面是图,画着一套清晰的流程:用一种名为“酒精”的高度烈酒进行器械和伤口消毒;各种匪夷所思的外科缝合针法,远比她所知的任何一种都精妙;甚至还有一套“护士”培训体系,将护理工作也列为一门严谨的学问……
每一行字,每一幅图,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上。这不是异想天开,这是一套完整、严谨,且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医学体系!
亲卫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而有力:“陛下说,他愿出资、出地、出人,筹建这所医学院。他希望由李大家您,出任医学院的首任院长。”
李师师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还说,”亲卫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医者,救死扶伤,功在社稷。自今日起,大齐将设‘医官’品阶,以术取士。凡医学院优秀者,皆可入仕为官,功勋卓着者,封爵亦无不可!其地位,与文臣武将等同!”
与文臣武将等同!
封爵!
这几个字如惊雷在李师师的脑海中炸响。她一生所求,不过是作为一个“医者”的尊严与认可,摆脱这风尘的污名。而黄巢给她的,却是一条通天之路!一条足以改变天下所有医者命运的通天之路!
她看着那份重逾千钧的《纲要》,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那颗早已被世俗眼光冰封的心,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跳动着。
“我……愿意!”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消息传出,整个长安城比赵璋被任命时还要哗然。
让一个商贾之子去科考已是惊世骇俗,现在,居然要让一个“妓女”去当医学院的院长?这简直是将千百年来的礼教伦常,扔在地上用脚碾进了泥里!无数读书人捶胸顿足,痛斥黄巢“牝鸡司晨,国之将亡”!
黄巢对此的回应,简单而粗暴。
他将医学院的院址,选在了一座因战乱而香火断绝的佛寺。面对寺中僧侣的抗议,黄巢只是冷冷地扫过那些金碧辉煌的佛像。
“佛若慈悲,当愿化身利刃,救死扶伤,而非作泥塑木胎,受人供奉,坐视苍生病死!”
一声令下,寺中数百尊铜佛、铁佛被拖拽而出,投入熊熊燃烧的熔炉。金色的佛光在烈焰中扭曲、融化,最终化作一炉赤红的铁水。匠人们将其浇筑成型,冷却之后,便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镊子、骨剪……
“熔佛铸刀”,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彻底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血腥开端。
李师师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她利用自己在达官贵人圈中积累的隐秘人脉,迅速行动起来。那些被主流医学界视为“旁门左道”的边缘人,成了她的第一批目标。
手法精奇却出身贫寒的民间郎中,被太医院斥为“巫蛊”的草药师,经验丰富却地位低下的稳婆,甚至还有几个精通接骨的屠夫……这些各怀绝技却备受排挤的人,在李师师的感召和“医官”品阶的诱惑下,纷纷汇聚到了这座刚刚褪去佛光,充满铁与火气息的新学院。
开学第一课,万众瞩目。
所有人都以为李师师会讲《黄帝内经》,讲《伤寒杂病论》。但她没有。
她让人牵来一头在冲突中被长矛划开肚腹,内脏都有些许流出,眼看就要死去的山羊。
在所有学员,包括一些闻讯前来、满脸鄙夷的传统郎中面前,李师师从容不迫地穿上白色的罩衣,戴上薄麻手套。
她没有焚香,没有祷告,只是平静地拿起一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瓶子——酒精,开始为自己的双手、为银光闪闪的器械、为那羊血肉模糊的伤口进行冲洗。
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那些老郎中纷纷皱眉,有人甚至嗤笑出声:“此乃虎狼之药,岂能用于伤口?暴殄天物,胡闹!”
李师师充耳不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用镊子夹起流出的羊肠,仔细清洗,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回腹腔。接着,她拿起一根弯曲的缝合针,穿上用开水煮过的丝线,开始一层一层地缝合伤口。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仿佛不是在缝合血肉,而是在绣一幅最精美的画卷。
整个过程,血腥、诡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和美感。那些被召集来的“旁门左道”们,看得目瞪口呆,眼神从最初的怀疑,逐渐变为震惊,最后化为狂热的崇拜。
这是一场降维打击。
当最后一个线结打好,李师师用干净的纱布盖住伤口,平静地对所有人说:“这,就是外科手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除伤口里的‘病菌’,防止它腐烂。七日后,大家再来看这头羊。”
七日太久了。
仅仅三天后,赵璋在城南推行土地改革,与不愿交出土地的士族家丁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刀剑无眼,数百人受伤倒地,哀嚎遍野。
就在城中所有药堂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伤者一个个因伤口感染而死去时,李师师率领着她那支“杂牌军”赶到了。
没有繁复的望闻问切,没有玄奥的汤药。学员们按照李师师教导的战地急救法,迅速对伤者进行分类。重伤者,止血、清创、缝合;轻伤者,消毒、包扎。一套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效率惊人。
许多被长刀砍得肚破肠流、原本必死无疑的平民和农会成员,竟奇迹般地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神医!活菩萨啊!”
百姓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新医学”的伟力,那种直观的、能将人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冲击力,比任何宣传都有效。医学院的地位,在一片感恩戴德声中,迅速得到了民间的认可。
然而,这股新生力量的崛起,也彻底激怒了旧秩序的守护者。
太医令,那位在朝堂上声泪俱下控诉李师师“妖妓乱医”的老臣,联合了京中所有的药铺世家,发布了一纸联合声明:即日起,所有药铺,不得向大齐皇家医学院提供一钱一两的药材!
他们要从根源上,扼杀这株刚刚破土的幼苗。
药材断供的第三天,医学院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名在救治伤员时,不慎被骨刺划伤手臂的年轻学员,开始高烧不退。伤口红肿发烫,人也陷入了昏迷。
这是典型的伤口感染。
李师师看着他痛苦的面容,知道必须立刻用黄连、金银花等清热解毒的药材熬汤灌服,否则,这年轻人不出两日便会没命。
可是,药库里空空如也。
她派人跑遍了全城的药铺,得到的都是冷冰冰的拒绝。
就在李师师看着那名学员痛苦的脸,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心中杀意翻腾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
一辆马车停在医学院门口,车夫一言不发,开始往下搬运一个个沉重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黄连、当归、金银花、三七……全是医学院此刻最急需的珍稀药材。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到李师师面前,躬身递上一封信,低声道:“李院长,我家主人说了,院长之困,亦是陛下之困。”
李师师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沉稳有力,正是那位刚刚上任的改革总署长官,赵璋的手笔。
“城中崔氏大族,囤积药材最富,其家主崔沆,乃太医令的幕后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