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死寂如坟。
那封密信,那八个字——“静待时变,内外夹攻”,仿佛化作了八道催命的符咒,贴在了殿中每一个文官的额头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气息,混合着汗水和香薰的味道,变得粘稠而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黄巢手中的那张薄薄信纸上,它此刻比泰山还要沉重,足以压垮整个士族阶层最后的尊严。
赵璋瘫软在地,这位曾经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的大儒,此刻像一滩烂泥,浑浊的老眼中只剩下涣散的恐惧。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昔日的同僚、政敌,此刻都像看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他完了,赵氏一族,数百年的清誉与积累,都将随着他的人头落地,化为尘埃。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黄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捏着那张信纸,走到一旁高大的烛台前。橙黄色的烛火跳动着,映照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明暗不定,宛如神魔。
嗤——
一声轻响。
信纸的一角触碰到了火焰,迅速蜷曲、变黑,然后燃起一小簇明亮的火苗。黄巢松开手,任由那封足以诛灭九族的罪证,在空中翻飞、燃烧,最后化作一缕黑灰,飘飘荡荡,无声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烧了它。
他竟然就这么烧了它!
这个举动,比当场下令将赵璋凌迟处死还要让人感到恐惧。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在所有文官惊疑不定的注视下,黄巢缓缓走下龙椅。他的脚步很轻,龙袍的下摆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赵璋面前,俯下身,亲自伸出双手,要去搀扶这个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老人。
赵璋浑身剧烈地一抖,仿佛被扶起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对烧红的烙铁。他想躲,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黄巢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拉起来。
“赵爱卿,地上凉。”黄巢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可这温和听在赵璋耳中,却比九幽寒风还要刺骨。
赵璋颤抖着,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陛……陛下……罪臣……”
“罪?”黄巢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却幽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他凑到赵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朕知道,这字不是你写的。”
赵璋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只听黄巢继续用那温和却又恶魔般的声音低语:“是旧时代的幽魂,是那些盘踞在你们心里的‘圣贤规矩’,握着你的手写的。烧了它,朕和你,都与过去,做个了断。好不好?”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不是砸在他的身上,而是直接砸碎了他的灵魂。什么叫诛心?这就叫诛心!黄巢非但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将他的叛逆,归结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旧时代”,然后轻描淡写地表示要“与过去做个了断”。
这哪里是宽恕,这分明是彻底的掌控和玩弄!他把你的罪行捧在手心,又亲手把它捏碎,让你连认罪求死的资格都没有!
赵璋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摧毁,他双腿一软,若不是黄巢扶着,又要瘫倒下去。
黄巢将他扶稳,随即转身,面向满朝文武,声音重新变得洪亮而威严。
“赵璋,赵爱卿,德高望重,乃我大齐的文坛泰斗,深受天下士林信赖!”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所有人都懵了,完全搞不懂这位新朝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黄巢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继续朗声道:“新政推行,阻力重重。究其原因,便是与士族阶层沟通不畅,致使人心浮动。要安抚士族,要让天下读书人明白朕的苦心,非赵爱卿这样的人物出面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文官的脸,最后定格在面如死灰的赵璋身上,一字一句地宣布了那道最残酷的任命:
“朕决定,即刻成立‘大齐改革总署’,由赵璋赵爱卿,担任总署最高长官!全权负责我大齐的土地改革事宜!凡天下田亩清丈、重新分配,皆由赵爱卿一力主抓!”
“轰!”
这个任命,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让赵璋,这个士族门阀的领袖,去主持土地改革?去亲手清丈自己同类的田产,去把那些他们视为命根子的土地,分给泥腿子?
这……这比杀了他还狠!
黄巢似乎嫌这道雷不够响,又补上了一句:“新政改革,当有表率!这土地改革的第一步,就从长安城外的田产开始,就从……赵爱卿你自家的千顷良田开始!朕相信,赵爱卿一定会为了大齐,为了新政,给天下士族,做出一个好榜样!”
“噗通!”
一名上了年纪的文官,两眼一翻,竟当场吓晕了过去。
赵璋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他终于明白了,黄巢根本没想过要杀他。杀了他,只会让他成为士族眼中的“殉道者”,成为一个悲壮的符号。
黄巢要他活着,要他亲手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阶级,砍向自己的亲族,砍向自己过去所扞卫的一切!
反抗?那封烧掉的信就是悬在整个赵氏家族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顷刻间就是全族覆灭的下场。
执行?他将成为整个士族阶层不共戴天的仇人,被戳着脊梁骨骂上千百年,成为一个背叛了自己出身的千古罪人!
这是一个绝妙的死局,无论怎么选,都是万劫不复!
黄巢看着他惨白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追加了最后一道“恩典”。
“赵爱卿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家中事务,恐无暇顾及。朕已经命人将宫中的‘集贤殿’打扫干净,即刻起,便将赵爱卿的家眷‘请’入宫中居住。如此,既能让爱卿无后顾之忧,朕若有国策不明之处,也可随时向爱卿的家人请教嘛!”
美其名曰“请教”,实为人质!
赵璋彻底崩溃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写下无数锦绣文章,被誉为“风骨之笔”,如今,却要用它来签署一道道瓦解自己家族根基、出卖整个阶层利益的政令。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彻底的绝望。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赵璋……领旨……”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血。在无人看到的袖袍下,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暗色。
这滴落的,是他与自己阶层的彻底决裂。
黄巢看着叩首领命的赵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转过身,对着殿外高声喊道:“来人,去承天门外,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农人代表进殿!”
很快,一名亲卫领着一个老农走了进来。
老农约莫六十多岁,皮肤黝黑干裂,像是老树的树皮,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脚上是一双磨破了的草鞋。他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何曾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没有下跪,只是对着龙椅上的黄巢,深深地鞠了一躬。
黄巢走下台阶,亲自来到他的面前,问道:“老丈,识字吗?”
老农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回答:“回陛下,不识字。”
殿内的文官们,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鄙夷。一个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也配踏入这神圣的太极殿?
黄巢却笑了,他接着问:“那你识得什么?”
老农挺起胸膛,目光坦荡而锐利,声音也洪亮了起来:“俺不识字,但俺识地,识庄稼!俺知道什么地该种豆,什么地该种麦!俺也识人心!俺知道谁对俺们好,谁把俺们当牛马!”
一句“俺也识人心”,朴素而有力,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殿内所有文官的脸上!
“好!说得好!”黄巢大声称赞,他指着刚刚爬起来,还捧着任命状的赵璋,对老农说道:“从今日起,朕成立‘农会’,由天下所有农人组成!朕,就任命你,为我大齐长安第一任‘农会总会长’!”
他又指着赵璋,继续道:“这位,是负责给你们分地的赵大人。你和农会的兄弟们,就负责监督他!他分的对不对,分的公不公平,你们说了算!若他敢贪墨一分一毫,阳奉阴违,你们随时可以来向朕告状!”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让一个不识字的老农,去监督一位当朝一品的大员,去监督士族领袖?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这是将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后的颜面,都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赵璋捧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任命状,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
迎接他的,不是同僚的祝贺,而是一道道或怜悯、或幸灾乐祸、或避之不及的眼神。那些昔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友人,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避开了他。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到了广场上那片黑压压的人海。
那数万百姓、工匠、农人,并没有散去。他们依旧聚集在那里,只是不再欢呼,而是用一种复杂、狂热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刚刚出炉的“改革总署长官”。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既是士族的叛徒,也是农人眼中的一把刀。这把刀用得好不好,随时可能被磨刀石碾碎,也随时可能被主人抛弃。
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渭水南岸。
李克用的大营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肃杀之气冲天。
中军大帐内,独眼的李克用正烦躁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三天之期已近,城内却迟迟没有传来他想要的消息。
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的探子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将军!城内有变!”
李克用独眼中寒光一闪:“说!是不是黄巢杀了赵璋,要与我等死战?”
“不……不是!”探子喘着粗气,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将军,赵璋非但没被杀,反而……反而被黄巢任命为‘改革总署长官’,总管土地改革!他家的地……今天下午就要第一个分!”
“什么?!”
李克用猛地站起身,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一把揪住探子的衣领,独眼中满是困惑与暴虐:“分地?三天之期未到,他不守城,不求和,反而在城里给泥腿子分地?黄巢这个反贼,他这是在演哪一出?!”
探子被他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李克用松开他,在大帐内来回踱步,暴虐的气息越来越浓。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黄巢的意图。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突然,他停下脚步,独眼中凶光毕露。
“想不通,就不想了!老子只知道,刀子才是硬道理!”
他对着帐外怒吼道:“传我将令!把我们抓来的那些汉人百姓,男女老幼,全部给老子押到渭水边上!我倒要看看,他黄巢的‘新政’,救不救得了这些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