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的最初几小时,是在死寂与紧绷中度过的。飞行器内部只有生命支持系统低沉的嗡鸣、伤员压抑的呻吟,以及偶尔传来的、金属结构在应力下发出的细微呻吟。每个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麻木或处理伤痛的专注中,没有交谈的**。
艾德里安背靠着冰冷的舱壁,任由编织者为他处理后背的伤口。防护服被小心翼翼地剥离——这个过程带来一阵阵撕裂皮肉的剧痛——露出了下面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肤和部分肌肉组织呈现出焦黑、冻伤和某种暗红色坏死组织混杂的状态,边缘还在缓慢渗出带着微弱荧光的组织液。
“能量灼伤、极端低温冻伤,还有…法则污染的残留侵蚀。”编织者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凝重,“常规医疗凝胶和抗辐射剂效果有限。我能清除大部分坏死组织并暂时封闭伤口,但污染…它像是有生命一样,嵌入了你的神经末梢和循环系统。我需要更专业的设备和生物净化程序。”
“暂时死不了就行。”艾德里安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能感觉到,每当自己精神稍有松懈,那股冰冷、混乱的低语就会从伤口处悄然泛起,试图再次侵蚀他的意识。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用意志力将其压制。
“需要给你注射强效镇静剂和神经抑制剂吗?可以减轻痛苦,也可能暂时隔绝污染的影响。”
“不。”艾德里安摇头,“我需要保持清醒。”在彻底安全之前,他不能让自己的判断力受到任何影响。
编织者不再劝说,开始用精密的机械手术工具进行清创和缝合。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艾德里安只是绷紧了身体,一声不吭。
处理完伤口,他服下高剂量的止痛药和抗感染药物,换上一件备用的、不带生命支持功能的简易舱内服。后背的疼痛被药物暂时压制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但那股冰冷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他挣扎着起身,走向驾驶舱。指南针正坐在主控台前,机械手指在几个屏幕上滑动,监控着飞行器的状态和外部环境。
“情况如何?”
“航行稳定。主引擎出力维持在安全阈值以下,但能保持巡航速度。外壳破损处已用应急凝胶临时密封,辐射屏蔽效能下降37%,但仍在可接受范围。生命支持循环正常,但二氧化碳过滤器和水循环系统有轻微污染,需在36小时内维护。”指南针报告道,“‘渡鸦’在我们后方约五公里处,保持编队。灰雀报告其损伤可控,但机动性大减。”
“航线?”
“已设定前往‘先驱者协议’在‘回音星域’边缘设立的第七号隐蔽观测站。距离约1.2标准天文单位。以当前速度,预计18小时后抵达。该观测站规模较小,但有基本的维修和医疗设施,且位置隐蔽,协议有定期巡逻。”
艾德里安点点头,目光落在舷窗外。他们正航行在一片相对空旷的星域,远处只有几颗黯淡的恒星和稀薄的星云。后方,那片刚刚发生剧烈爆炸的区域,已经变成了一个微小的、散发着黯淡余晖的光点,很快就要消失在视野中。
“有侦测到追踪信号吗?无论是污渍残留,还是‘幻光族’?”
“暂时没有。爆炸残留的强烈辐射和能量乱流干扰了大部分常规和超常规的探测手段。我们现在就像一滴水混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指南针停顿了一下,“但我不确定这种隐蔽能持续多久。如果‘幻光族’有更高阶的追踪技术,或者污渍通过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锁定我们…”
“我知道。”艾德里安打断她,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他们的逃脱看似成功,但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调出了飞行器的被动传感器记录,尤其是爆炸发生前后那段时间的数据。他想看看,静滞核心最终的状态,以及钥匙碎片的最终命运。
记录的数据流庞杂而混乱,充满了过载和干扰的痕迹。但在爆炸发生的峰值瞬间前后,几个特殊的能量读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并非爆炸本身的能量特征。而是在湮灭白光爆发前的刹那,从静滞核心方向,检测到了几束极其短暂、频率极高、结构异常复杂的能量脉冲。这些脉冲并非向外扩散,反而像是…向某个特定的、遥远的坐标点进行了“定向发射”。
紧接着,在爆炸白光开始衰减时,传感器又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共振回波”。仿佛爆炸的能量在虚空中激发出了某种隐藏的“结构”或“脉络”,产生了短暂的共鸣,然后迅速消散。
这些信号都极其微弱,转瞬即逝,混杂在毁灭性的能量背景中,几乎无法分辨。如果不是艾德里安刻意寻找,并且对钥匙和静滞核心的能量特征有了切身的、痛苦的体会,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调出星图,尝试根据那几束定向脉冲的极粗略方向进行反向推算。结果指向一片遥远的、被标注为“深层静默区”的虚空,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已知的恒星或大型天体,是连“先驱者协议”都甚少涉足的荒芜之地。
一个坐标?一个…召唤?
更让艾德里安心头发沉的是,在共振回波的数据中,他隐约辨认出了一种极其熟悉、却又更加宏大和扭曲的“频率”——与侵入他伤口的污染低语,与静滞核心最后时刻蓝红交织的光芒,与那把钥匙渴望“完整”的执念…同源,但层次更高,规模更庞大。
仿佛…他们引爆的不是终结,而是一个信号放大器,将某个沉睡或受损的、名为“基座”的存在的“痛苦”或“饥饿”,短暂地、清晰地广播到了宇宙的某个角落。
“队长?”指南针注意到他长时间的沉默和凝重的表情。
艾德里安关闭了数据流,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没什么。只是…有些残留的干扰读数。”他暂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猜测,那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恐慌。但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成形。
“更改航线。”他开口道。
指南针的机械头部转向他,光学镜片闪烁着疑问的光芒。
“不去七号观测站了。”艾德里安看着星图上那片遥远的“深层静默区”,“我们去这里。”他指向了另一个坐标,那是“先驱者协议”设立的一个代号“织网者”的中继通讯与情报分析前哨站。它位置更偏远,保密等级更高,更重要的是,那里拥有协议最先进的信号分析与密码破译设备,以及…与协议深层数据库的有限直接链接。
“理由?”指南针问,没有立刻执行。
“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在‘铁砧号’里找到的那块数据板,那本舰长日志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艾德里安缓缓道,“锈蚀守卫的数据库不完整,日志本身也残缺且被污染干扰。我们需要最专业的分析,找出关于‘基座’,关于其他钥匙碎片,关于这一切根源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且,我需要知道侵入我伤口的这种‘污染’,究竟是什么,以及…如何彻底清除它。” 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因为,他可能是现在唯一一个,以“身体”承载了部分钥匙与“基座”污染交互信息的人。他本身,可能就是一个需要被仔细研究的“样本”,甚至…一个潜在的“信标”。
指南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风险与必要性。最终,她点了点头:“了解。航线重置中。预计抵达‘织网者’前哨站时间…约52小时。我会将我们的决定和初步行动报告加密发送给协议,但会延迟24小时,以增加行动隐蔽性。”
“很好。”
飞行器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改变了航向,驶向更深邃、更未知的星域。
艾德里安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试图休息。但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脑海中,那冰冷低语如同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而更深层的不安,则来自于他刚才发现的那些无声信号。
他们以为自己摧毁了钥匙,阻断了一场灾难。但或许,他们只是按下了一个更宏大、更黑暗剧本的…播放键。
漂流仍在继续,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视线之外的海平线上积聚起第一片乌云。冲突的性质,正在从求生存、毁证据,转向主动探寻那令人绝望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