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这不是形容,而是物理现实。逃生艇外部的传感器反馈,这里的能量密度、物质密度、乃至空间本身的“存在感”,都低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近乎于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变化,没有引力扰动,甚至常规意义上的“上下左右”概念都变得模糊。他们仿佛漂浮在一片被所有法则遗弃的、绝对的虚无夹层里。
只有艇内生命维持系统微弱的光亮、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他们自身的心跳和呼吸,证明着这个小小的“秩序泡”还存在。手中传承物品发出的微光——艾德里安手中暗金色金属板的温润光泽、灰雀手中乳白光球的柔和脉动、莉娜手中黑色棱柱晶体的冰冷幽光——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异常醒目。
通讯频道里只有压抑的喘息声。几分钟前从“虚噬者”爪牙下逃脱的惊悸还未完全平复,眼前这更深沉的、概念性的虚无又带来了新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压力。这是一种比直面死亡更加可怕的体验——被“存在”本身所遗忘。
“能量消耗…降到最低了。”夜枭打破了令人崩溃的沉默,他的声音干涩,“因为没有阻力,也没有能量可供引擎转化…我们现在完全靠惯性滑行。维生系统…依靠艇内储备,还能支撑…大约四十小时。”
四十小时。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虚空里,四十小时后,他们将无声无息地耗尽最后一点氧气和能源,变成这片虚无中永恒的、无人知晓的漂流棺椁。
“传感器有什么发现吗?”艾德里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传承带来的稳定意志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被动传感器…几乎什么都检测不到。主动扫描…能量发射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连回波都没有。”夜枭的声音带着挫败,“这里…好像能吸收或湮灭一切‘有序’的能量和信息。我们像是在…真正的‘无’里。”
真正的“无”……艾德里安咀嚼着这个词,心中寒意更甚。这与“归寂”的力量何其相似?难道他们无意中闯入了“归寂”力量更核心的区域?还是说,“永寂回廊”本身就与“归寂”有着某种直接关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抱着乳白光球的灰雀,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数据核心…它好像…在接收什么?”灰雀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她将怀中的数据核心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金色的核心此刻并没有发光,但表面那些细微的纹路,却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微弱地明暗交替着,仿佛在感应着某种…极其遥远、极其隐晦的波动。
“接收?这里什么都没有,它能接收什么?”岩盾闷声问道。
“不是电磁波…也不是常规能量信号…”灰雀闭上眼睛,尝试将精神与数据核心更紧密地连接,借助手中乳白光球那增强感知与解析的特性,“是…某种‘痕迹’?或者…‘回响’?非常古老…非常…悲伤…”
她的话语让众人更加困惑。
艾德里安心中一动,也尝试着将意念集中在自己手中的暗金色金属板上。金属板传来的温暖感觉并未被这片虚无吞噬,反而在绝对的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他学着灰雀的样子,将心神沉入其中,不是去“看”,而是去“感受”这片虚无。
起初,只有一片空寂。
但随着他精神的专注,渐渐地,他“听”到了……不,不是听到,是感知到了一种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无限久远之前的……“残响”。
那是空间的低语,是时间流过的叹息,是某种庞大结构在漫长岁月中缓慢运转、磨损、崩解时留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痕迹。
这片虚无,并非真正的“无”。它是一个…夹层,一个缓冲带,一个巨大“结构”衰竭后留下的…空壳。而那“结构”曾经流淌的、充满了“存在”与“信息”的“河流”,早已干涸,只留下了河床上这些几乎磨灭殆尽的“水纹”印记。
“这里…是‘回廊’的一部分…”艾德里安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明悟,“但不是我们之前看到的光河主干…是更深处…也许是支撑结构,也许是…已经废弃、崩解的旧通道。”
他的推断让众人精神一振。废弃的通道?那意味着可能有尽头,可能连接着其他地方?
“能顺着这些‘残响’找到方向吗?”夜枭立刻问道。
“我试试…”灰雀再次闭眼,双手分别捧着数据核心和乳白光球。数据核心如同一个精密的共鸣器,捕捉着虚无中那些几乎不存在的“法则残响”,而乳白光球则像一个放大器和解码器,试图将这些破碎的信息拼凑起来。
过程缓慢而艰难。那些“残响”太微弱,太破碎,充满了矛盾和不连贯。灰雀的额头很快渗出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不行…太乱了…像是…很多很多条不同的‘路’在这里交汇又崩断…留下的痕迹互相覆盖、干扰…”她喘息着说道,几乎要放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握着黑色棱柱晶体的莉娜,突然怯生生地开口了:“我…我好像…能感觉到一个…‘声音’最大的方向…”
“声音?”众人看向她。
莉娜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脖子,但握着棱柱晶体的手却很稳:“不是真的声音…是…是一种…很‘硬’的、一直在‘响’的感觉…从这个方向传来…”她抬起没有握东西的那只手,指向逃生艇左前方大约三十度的方位。
艾德里安、灰雀、夜枭同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用各自的方法去感知。
果然!
在莉娜指出的方向上,那些混乱破碎的“法则残响”中,隐隐有一道相对持续、相对“坚硬”(如同金属持续受力变形发出的低鸣)的“痕迹”,如同黑暗海底的一股潜流,虽然同样微弱,但确实比其他方向更加清晰和连贯!
这道“痕迹”给人的感觉,不像光河那样充满“信息”与“存在感”,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结构性的“支撑”或“骨架”在漫长岁月中持续“疲劳”所发出的悲鸣。
“是结构应力!”夜枭作为技术官,最先反应过来,“某种巨大的、物理(或者说法则层面)的结构,在那个方向,可能因为损坏或承受巨大压力,一直在发出我们几乎无法探测的‘应力波’!莉娜的传承…偏向于物质与力量的直接感知,所以能察觉到!”
“能顺着它走吗?”艾德里安问。
“不知道…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灰雀擦了擦汗,“而且,数据核心对这个方向的‘残响’共鸣…也稍微强一点点。”
没有其他选择。艾德里安下令调整逃生艇的姿态,利用姿态引擎微弱的推力(虽然效率极低,但聊胜于无),朝着莉娜指示的、那道“结构应力痕迹”传来的方向,缓慢地“漂”去。
航行(如果这能算航行的话)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继续。时间感变得极其模糊,只有艇内计时器冰冷的数字在跳动。维生储备一点点减少,带来无声的压迫。
那道“应力痕迹”如同黑暗中的一根蛛丝,指引着方向。但随着他们靠近,感觉也在发生变化。那“坚硬”的持续低鸣中,开始夹杂进一些其他的“杂音”——细微的、如同玻璃碎裂的脆响;间歇性的、低沉的、仿佛重物撞击的闷响;甚至还有一些…极其微弱的、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类似智慧生命最后呐喊的精神印记碎片!
这条“路”,似乎通向的并非安稳的出口,而是一个…“事故现场”,或者一个正在持续崩坏的、危险的结构节点!
“我们…真的要往那里去吗?”岩盾看着传感器上依旧一片空白的读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不祥的“杂音”,声音沉闷。
“我们没有回头路。”艾德里安的回答简短而残酷。回头是已经苏醒的“虚噬者”和混乱的暗紫色支流。停下是坐以待毙。只有前进,哪怕前方可能是更大的危险。
又“漂”了不知多久(艇内计时显示大约六小时),前方的绝对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的光点。
不是他们熟悉的银白、金色或暗紫色光芒,而是一种…仿佛即将熄灭的余烬,或者…干涸血液般的暗红。光点非常小,非常遥远,在虚无的背景下却异常刺眼。
而他们一直追随的那道“结构应力痕迹”,其源头,似乎正指向那个暗红光点!
不仅如此,随着靠近,灰雀怀中的数据核心,突然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不是与“法则残响”共鸣的那种温和脉动,而是一种…带着警惕、排斥,甚至是一丝…愤怒的震动!
“是‘凋零’!”灰雀失声叫道,“那个光点…有‘凋零’的能量特征!非常非常微弱…但本质一样!”
“凋零”?!在“永寂回廊”的深处,这片虚无的夹层里,竟然有“凋零”的痕迹?!
艾德里安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所有人,最高戒备。”他沉声命令,同时将暗金色金属板紧紧握在手中,传承带来的秩序力量在体内缓缓流转,“减速,小心靠近。夜枭,尝试扫描,但不要用大功率,避免惊动可能的东西。”
逃生艇群如同黑暗中的猎食者(或者说猎物),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点不祥的暗红光芒滑去。
距离在缓慢拉近。暗红光点逐渐显出轮廓——那似乎是一个…不规则的、大约有数百米直径的、悬浮在虚无中的“碎片”。碎片表面坑坑洼洼,材质不明,边缘处不断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能量如同垂死的呼吸般明灭。而在碎片中央,似乎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区域。
那“结构应力”的低鸣和痛苦的“杂音”,正是从这个碎片上散发出来的最强烈!
它像是一块从某个巨大结构上撕裂下来的、被“凋零”污染侵蚀的残骸,不知为何漂流到了这片虚无夹层中,卡在了这里,持续散发着垂死的哀嚎和污染。
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到可以看清碎片表面细节的距离时——
嗡!
一直沉寂的那个暗银色圆柱体(调和信标),在艾德里安的储物箱里,突然再次爆发出一阵急促但微弱的幽蓝光芒!这一次,光芒不再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兴奋”?或者“呼唤”?
它似乎在感应着前方那块暗红碎片,而碎片中心那深邃的黑暗区域,也仿佛对这股幽蓝光芒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回应?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艾德里安心头升起:难道这块被“凋零”污染的碎片,与这个被“归寂”标记的信标…有着某种联系?!它们都是那场古老灾难的遗物?甚至…是“凋零”与“归寂”力量结合的某个早期实验场或…牺牲品?
虚无的夹层,并非空无一物。它埋葬着过去的灾难遗骸,也隐藏着通往更深秘密的…裂缝。而他们,正在主动靠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