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饭菜下肚,驱散了因长时间睡眠而带来的些许虚浮感。沈砚将一次性饭盒仔细地收拾干净,丢进门口的垃圾桶,宿舍里便又恢复了只有他和沈锋两人的安静。
窗外的阳光已不再是正午时的炽烈,转而呈现出一种温暖醇厚的金色,斜斜地穿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中,只有柯鸿哲那台高性能电脑风扇规律的嗡鸣,像不知疲倦的夏蝉,衬得这午后愈发宁静。
期末季的期末季的紧张氛围笼罩着整个校园,也让此刻这份难得的、无需言语的闲暇显得格外珍贵。两人都没有立刻拿起书本投入到下一轮的复习中,只是不约而同地靠在各自的椅子上,享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逸。
“考完试就直接回家了?”沈砚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以免惊扰这宁静的氛围。
“嗯,”沈锋应了一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树梢上,随即又补充道,“在家待两天就走,去我爷爷家。”
沈砚闻言,心中了然,轻轻地点了点头。对于沈锋的家庭情况,他虽不曾刨根问底,但从平日的只言片语和前世的了解中,早已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和他自己,其实颇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他们的父母都像是被时代洪流推着走的风云人物,在各自的领域里颇有建树,常年天南地北地奔波,用丰厚的物质填满了他们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却唯独在“陪伴”这一栏上,留下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白。所谓的“家”,对他们而言,更多时候只是一个装修豪华、空间巨大但却常常空无一人的物理场所。反倒是沈锋那位早已退休、闲居在乡下的爷爷,用一碗热汤、几句唠叨,给了他更多关于家庭的、具体而微的温暖。
正是这种相似的、在物质丰裕和情感缺失中长大的环境,让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普通室友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他们都比同龄人更早地学会了独立,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消化情绪、处理问题,也习惯了将最真实的情感深藏于心底,不轻易示人。
“你呢?”沈锋反问道,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我?”沈砚自嘲地笑了笑,“估计也是回家待两天,演一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应付一下场面,然后就找个地方躲清静去了。”
那个家,对他来说,同样缺乏足够的吸引力。父亲沈国毅生活被开不完的会议和下不完的基层视察填满,连饭局应酬都带着浓厚的工作性质。母亲林书敏也总是有参加不完的会议和文艺活动。他们会确保他物质上无忧,定期给他足够的生活费,却很少有时间,或者说,很少会想起来坐下来,问一句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在学校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恼。
沈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被镜片遮挡、显得冷静而理性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理解。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说出口,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成长中那份相同的孤独与疏离。
宿舍里安静了一瞬,气氛有些凝重。
沈砚看着对面沉稳如山的沈锋,思绪却在不经意间,被这相似的处境牵引着,飘向了遥远的前世。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当所有人都拖家带口,聊着孩子的升学和恼人的房贷时,只有沈锋,这位早已在律师界声名鹊起、被称为“常胜将军”的大律师,依旧是孑然一身。
他并非没有追求者,相反,围绕在他身边的优秀女性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才貌双全的精英。但他对婚姻似乎有种天然的、近乎洁癖的抗拒,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婚主义者。沈砚曾借着酒劲,开玩笑地问过他原因。
他记得很清楚,沈锋当时只是晃了晃杯中的威士忌,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声响。他用他那分析案情时特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冷静语气说道:“婚姻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合同,它不仅涉及到财产,更充满了不可控的情感变量和无法量化的责任负债。我不做没有把握的投资。”
那番话,冷静、理智,却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悲观和孤独。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沈锋,看着他那尚未被世故和职业打磨得过于锐利的眉眼,沈砚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强烈的好奇。这一世的他,在自己的影响下,一切都在悄然改变,那么,关于婚姻的看法,是否也会有所不同?他还能逃过前世那种自我设限的孤寂吗?
想到这里,沈砚决定试探一下。他忍不住想试探一下。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换上一种更轻松、更随意的语气,仿佛只是由感而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们这种家庭环境,看多了父母那样的相处模式,对以后组建自己的家庭,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锋哥,你这么优秀,有没有想过……以后找个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由他们共同的成长背景引出,显得顺理成章,既是调侃,也带着几分认真的探讨。按照沈砚对前世沈锋的了解,他预设的答案,大概会是“无聊”,或是“想点有用的”,然后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这一次,他预判失误了。
出乎他所有意料的是,沈锋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那沉默并非是思考法律条文时的专注,而是一种更柔软、更私人的停顿。他习惯性地抬手,用食指和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焦点不再落在沈砚身上,而是有些失焦,像是在回忆什么画面,又像是在审视某个藏在心底的人。他平日里那总是保持着绝对理性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以前觉得,”沈锋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两个人在一起,需要权衡利弊,计算投入产出比,是一件很麻烦,也很没有意义的事。”
这个开头,完全在前世的剧本上。沈砚有些失望,几乎已经能预见到他接下来的那个冰冷的结论。
但沈锋却话锋一转。
“不过现在觉得,”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充满了不确定性,似乎在斟酌,也在说服自己,“如果……对象合适的话,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受。”
沈砚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彻底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呼吸。
“不是……不能接受?”这六个字,每个字都冲击着他的认知,让他记忆中那个坚固的“沈锋理论”彻底粉碎。这完全偏离了他记忆中的轨道,前世那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此刻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充满可能性的、甚至是带着点妥协和期许的话?
“对象合适?”沈砚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变量,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得更近了些,追问道,“你这是……已经有标准了?”
沈锋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紧抿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泄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心事。
“大概吧。”他说。
这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天气。但落在沈砚的耳朵里,却如同一声惊雷。
那不是在阐述一个理论上的、虚无缥缈的标准,那语气,那神态,分明是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可以随时代入的参照物。换句话说,沈锋的回答听起来,根本就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
沈砚彻底怔住了,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停滞。
是谁?
这个疑问像野草一样在他脑中疯狂滋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检索所有可能的人选。法学院的系花?不可能,沈锋除了上课,从不参加任何学院活动。图书馆里经常遇到的文学院才女?似乎也不对,沈锋去图书馆只看书,目不斜视。难道是……
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头绪。沈锋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像一条直线,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身边除了他们这帮臭味相投的兄弟,几乎就看不到任何异性的身影。这个谜团,比任何一道法律难题都更让他费解。
就在他惊疑不定,准备组织语言,想再旁敲侧击地问点什么的时候,宿舍门“吱呀”一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了。
“哎,你们俩怎么没出去啊?太不够意思了!”
赵大勇的大嗓门瞬间打破了室内所有的安静,他勾着卫卓和赵大勇的肩膀,三人嬉嬉闹闹地挤了进来,带来了外面喧嚣的空气和一身的饭菜味。
“走走走,考完试去哪儿嗨,咱们现在就得开始规划了!我提议,先去吃一顿自助烧烤,然后通宵!”赵大勇嚷嚷道,将整个宿舍的氛围瞬间拉回到了属于大学生的、简单而快乐的轨道上。
沈锋脸上的那一丝异样,在宿舍门被推开的瞬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又恢复了那个沉稳冷静、不苟言笑的寝室长模样。他推了推眼镜,淡淡地瞥了咋咋呼呼的赵大勇一眼,语气平淡地吐出几个字:“先把你的土木学过了再说吧。”
一句话,精准打击。
话题被轻易地岔开,宿舍里很快充满了关于复习的哀嚎和对假期的畅想。沈砚到了嘴边的话,也只能无奈地咽了回去。
他靠回椅背,看着重新拿起那本厚重《刑法学》、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的沈锋,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