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天,每一片落叶都是镀金的艺术品。
顾夜宸把车平稳的停在罗丹美术馆对面的街角,苏言跟那位法国策展人路易约好的地方。透过车窗,他能看见美术馆花园里沉思的思想者雕塑,青铜肌肉线条在午后阳光下,坚硬孤寂。
顾夜宸感觉自己就是一座雕塑,被钉在驾驶座这狭小空间里,动弹不得。
他们到巴黎第二周了,自从那个叫路易·德·布罗伊的年轻贵族策展人出现,这种等待就成了顾夜宸的日常。他不单是司机,还多个助理头衔,意味着他得陪苏言出入各种场合,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旁观一切。
这比任何**折磨都残忍。
苏言跟路易从美术馆里走出。路易侧着头,兴致勃勃的对苏言说着什么,他有法国人特有的深邃眼窝跟优雅举止,一身剪裁得体的羊绒大衣,活脱脱是古典油画里走出的王子。
他看苏言的眼神,混合着不加掩饰的欣赏跟深刻的艺术共鸣。
“……所以罗丹说,美无处不在,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是缺少发现。”路易的声音带着悦耳磁性,他做个邀请手势,引苏言看向花园里另一件作品,“而您的画,苏先生,让我看见了东方哲学里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强大生命力。您不是在发现美,您在创造一种只属于您的美。”
苏言脸上是个很淡,但真实的笑。
这笑,一根滚烫的针,直扎进顾夜宸的眼睛。
过去那些年,他用尽手段,就想看苏言为他这么笑,结果只得到麻木,憎恨,还有恐惧。现在,路易只用几句艺术探讨,就轻易做到了。
路易给的,是尊重跟理解。
他曾经给的,是占有跟摧毁。
顾夜宸胃里开始绞痛。他垂下眼,视线落在握方向盘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因过瘦而嶙峋。这双手戴过昂贵名表,签过上亿合同,也曾强硬扣住苏言的下颌,逼他承受一切。
现在,这双手只能开车,或在苏言需要时,递瓶水,拿件外套。
车门拉开,苏言坐进来,身上带着外面清冷的空气,还有一丝路易的古龙水味。
“回酒店。”苏言声音平静。
顾夜宸没说话,启动车子。
后视镜里,路易还站原地,笑着朝这边挥手告别。苏言没回头,也没阻止顾夜宸从后视镜里看这一幕。
这沉默,就是凌迟。
顾夜宸知道,苏言什么都懂。他懂他的嫉妒,懂他的痛苦,懂他身处何种地狱。
苏言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一个冷酷的典狱长,在观察囚犯如何被新刑具折磨得体无完肤。
晚上,要去塞纳河边一家米其林餐厅,还是路易的邀请,庆祝画展初步方案顺利通过。
顾夜宸把车停在指定泊车位,以助理身份跟在苏言身后进去。
餐厅里灯光柔和,衣香鬓影,路易早已订好临窗位,窗外是粼粼的塞纳河跟灯火璀璨的埃菲尔铁塔。
路易很绅士的为苏言拉开椅子,又帮他挂好大衣。
做完这些,他才像刚看见顾夜宸,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抱歉,顾先生,这没多余的位置了。您可以在吧台那边稍等吗?您的餐点由我支付。”
语气客气,却清晰的划开界限。
你是局外人。
顾夜宸低声道:“谢谢,不用。我在车里等。”
他没看苏言,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那片暖光,回到冰冷的车里,是从天堂坠入炼狱。
他坐驾驶座上,隔着一条马路,刚好能看见那扇巨大落地窗。苏言跟路易面对面坐着,摇曳的烛火映在他们脸上,登对得像一幅画。
他们在交谈,路易讲到趣事,逗得苏言嘴角上扬。
侍酒师为他们倒上红酒,两人举杯轻碰,那清脆声响像是穿透玻璃,敲在顾夜宸心上。
他看着苏言品尝精致食物,看着他跟另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看着他逐渐融入一个本该属于他,光明的世界。
而自己,是被那世界彻底驱逐的罪人。
恐慌。
灭顶的恐慌攫住顾夜宸。
他忽然意识到,苏言是真的可以,并且正在拥有一个没有他的未来。那未来健康,正常,美好,充满阳光跟鲜花。在那个未来里,苏言会被人珍视尊重,他的才华会被世界看见。
而在那未来里,不会有顾夜宸的位置,连一个卑微的司机跟助理的位置都不会有。
因为路易这种人,会为苏言安排好一切,用一种更体面周全的方式。
他的赎罪,他的陪伴,在这种绝对美好的可能性面前,显得那么可笑碍眼。
胃绞痛得更厉害,冷汗从额角渗出。他蜷在座位上,死死用手抵住腹部。
他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不是囚禁,不是落魄,也不是苏言的冷漠折磨。
是亲眼看着他走向别人,自己却必须站原地,微笑祝福。
他做不到。
嫉妒跟自卑是两条毒蛇,啃噬着内脏。他凭什么?一个毁了苏言前半生的人,凭什么妄想得到原谅,占据他的未来?
路易才是对的人。
理智这么说,情感却在疯狂叫嚣。
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落地窗里身影终于一动。
顾夜宸直起身,擦掉额上冷汗,强迫自己恢复成沉默可靠的司机。
苏言跟路易走出。
路易递给苏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是份礼物。苏言接过来。
餐厅门口柔和的灯光下,路易俯身,在苏言脸颊印下一个绅士的告别吻。
顾夜宸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眼睁睁看着苏言没躲,静静站着,接受了那个吻。
苏言随即朝车的方向走来。
顾夜宸感觉全身血液都冻成了冰,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直到苏言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开车。”
还是那两个字,冰冷,没情绪。
顾夜宸发动车子,车内死寂,只有引擎低声轰鸣。他透过后视镜,看见苏言正低头看手里的礼物盒,手指无意识的在缎带上摩挲。
那片被路易亲过的脸颊,在昏暗光线下,像还残留着不属于他的温度。
这旁观者的地狱,没有尽头。